你，中国牛粪！！！
作者：刘克亚
我终于成功地来到了美国，不过我的同学没有一个是美国人。大多数的美国人在申请大学的时候，根本看不上化学之类的基础学科。
作为每月拿一千美金的奖学金的代价，我必须在化学系担任助教工作，我的口语水平太差，只能被分配去做无机化学课的实验示范员。
纽约大学化学系主任，卡伦巴克教授开的无机化学课，是化学系的基础课，上课的学生一共500多人。
课上，每次提到一个重要的化学反应的时候，卡伦巴克教授会停下来。先是故弄玄虚地扫视教室一圈，然后气宇轩昂地宣布，“同学们，让我们看看真正的魔术！有请我们的魔术师Mr. Liu上场！”这时候，我就穿着白大褂，带着实验室里用的护目镜，像一个机器人一样神情庄重地从阶梯教室旁边的小房间里推着一个小推车走上讲台。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都聚焦在我身上。于是我按部就班兢兢业业地把实验演示一遍，声色光电，大自然的奇妙与科学的伟大尽显淋漓之后，刘魔术师就可以光荣退场了。
这天卡伦巴克教授要讲的反应是一个多步的氧化还原反应。紫红色的试剂和蓝色的试剂混合，第一晃混合液变成绿色，第二晃变成蓝色，第三晃颜色好象长了翅膀突然跑掉了，混合液体又变成无色——我的任务就是做这个摇晃员。
“Today, let’s see the real magic！(今天，让我们见识一下真正的魔术！)”，一听他说出这句话，学生们都集中注意力，看看这次又是什么好玩的反应。
推着小车，我在500多双期待的目光中缓缓登场。
一点点红试剂，看清楚了，这是红的；再一点点蓝药水，你们看，这个是蓝的。
屏息凝神之第一晃，注意观察变化！
这时候学生们都伸长了脖子，瞪大了眼睛……什么也没发生。我有点慌，抬头看了一下座位上黑鸦鸦的一片学生，他们的好奇心此时正被极大程度地挑逗起来。我再回头看了一下卡伦巴克教授，他微微地皱了一下眉，示意我继续。
好，再来一点点红色，一点点蓝色，再一晃——还是没有任何反应。
怎么会这样呢？这个实验属于最简单的无机化学实验啊，我昨天晚上明明实验成功了，而现在没有任何理由失败啊！难道是我把试剂带错了？或者是试剂不够？或者是我晃的力度幅度不够大？
此时逐渐进入抓狂境界的我又狠狠地把试管晃了几下。
依然，什么都没有发生。
台下开始有了窃窃私语声。我鼓足勇气，把头抬起一个角度，看着那一双双渴求的目光，一张张好奇的脸庞，他们是不是还以为刘魔术师不过是在吊大家胃口，他手上的神奇的魔术之花即将盛开？他们还在耐着性子，耐着好奇，可是我，已经心跳加速慌张不已了。要演砸了！
我使劲地晃动。
我再使劲晃动。
没有，还是什么都没有发生。
满教室的期待再一次落空了，议论的声音也越来越大。我不敢抬头看，害怕撞上学生们怀疑的目光，我甚至能感觉到汗珠从额头上一颗一颗地掉在小车上。此时，摇晃员我不无绝望地摇晃了最后一下。
“You Bullshit！”，卡伦巴克教授一声断喝从我的身后传来。
我……什么东西？
我转过头，只见他平时温文尔雅的脸涨得通红，梳得一丝不乱的头发这时也有一缕从额头上垂下来。当着500多个学生夸下海口，刚才还在踌躇满志地让中国助教变化学魔术的系主任恼羞成怒了，我能感到他多么得怒不可遏，但是当时的我却不知道Bullshit是什么意思，不知道他对我使用了怎样的字眼！
刚才还叽叽喳喳的学生们立刻就安静下来了。一个大学教授不顾斯文，在公众场合怒斥他的助教，这是非常失态的举动。学生们被眼前的一幕惊倒了，也不再互相交头接耳，呆呆地看着讲台上发生的一切。
我十分努力地去想“Bullshit”的意思，但在我的词汇库里实在找不到这个词！也许教授在提示我遗忘了什么重要的步骤呢？
“What?”我忍不住问卡伦巴克教授，他那双灰蓝色的眼睛正死死地盯着我的脸，我鼓足勇气问道：“What did you say? (你说什么？)”
话音未落，全场哄堂大笑。刹那间，我感到血液上涌、面颊发烧。怎么回事？他们在笑什么呢？
教授也吃了一惊，也不曾想到我会问出这么一句。哭笑不得的他更加恼怒，这次他甚至带着一丝笑意在说：
“You Chinese Bullshit!”。这次我听懂了Chinese。
笑声更加的响了，我交织着迷惑、求助和尴尬的眼神在学生们中间蹓了一圈，希望有人能够帮助我。他们没看成化学魔术，却看了一场不可多得的教室活剧，一个个显得很亢奋的样子，还有人开始起哄吹口哨。我又回过头迷惑地看着教授：
“What do you mean by bullshit？(Bullshit是什么意思？)”
教室里的唏嘘起哄声又掀起了一个小高潮。我的脑子里嗡嗡作响，混乱中听得前几排的香港、台湾学生很着急地提醒我：Bullshit是牛粪，他在说你是牛粪，他骂你是中国牛粪……
我是牛粪？！
我是中国牛粪？！
我的头顿时嗡的一声，血往上冲，脑中一片空白，呆立当场。在这晴天霹雳一般突如其来的污辱面前，有那么一两秒，我根本毫无反应和思考的能力，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我被无情无理地骂作牛粪，甚至我的祖国也被一同蔑视。而我听不懂，而我不知所措，而我一直蒙在鼓里，而我还彬彬有礼地问他“你说什么？”我######在不知不觉地扮演着一个傻瓜的角色！一个只有在滑稽剧里才有的傻瓜——受到侮辱不但毫无反应，反而去问这是怎么回事！
等到我恢复意识，我能够清楚地感觉到我的脸肯定是涨得通红通红，身体在小幅度地晃动着，浑身发抖。我真的感到无地自容，我真的是怒发冲冠，我的拳头捏得咔咔做响，士可杀，不可辱！他不能侮辱我的人格，他更不能侮辱我的祖国！
盛怒之下，我用仅剩的理智拼命地压抑自己想要扑上去揍他的冲动。我甚至已经看见自己将他打倒在地，看见他的痛苦，看见他追悔莫及地向我道歉——幻觉很快就消失了，我眼前的卡伦巴克教授，嘴角挂着冷笑；我眼前的500名学生，眼里含着蔑视。
我想我应该请他再说一遍，如果他胆敢再说一遍，我就立刻冲上去！
但是我张了张嘴，发现自己嘴唇和舌头发麻，根本什么话也说不出来，我只能恶狠狠地盯着他。
教室里的骚乱止在了这里，一片鸦雀无声，都观望着我和卡伦巴克教授眼光的对峙，沉默，有几分火药味。
这时候教授似乎恢复了他作为一个高贵的系主任的“绅士风度”，率先打破沉默，半带斯文半带高傲地说：“You don’t know English. You don’t belong here. You can not study for PHD. You should go home, back to China ! Now please get out of this room! (你不懂英语，你读不了博士，这儿不是你呆的地方，你应该回家,回中国去!现在请从这个房间里滚出去！)”为了让我这个不懂英语的“牛粪”听个清楚明白，他刻意说得异常缓慢，一字一顿，仿佛每个音节之间都透着飕飕的冷风。
这种冷漠的蔑视更加让我难以自持。
我会回中国的，但不是现在。我想告诉他，他这么做多么的无理多么的蛮横；我想骂他，我想骂他这个王八蛋######才是牛粪呢，不懂起码的教养的######美国牛粪！
悲哀的是我即不能用流利的英文和他据理力争，也不能“回敬”他的侮辱。
好吧，我听不懂Bullshit是什么意思，我也无法去组织一篇雄辩的驳斥来回击你，OK，就算你是牛人，我是牛粪。但就在那个时间，那个地点，我在心中对自己说，我一定要突破英语，一定要攻克英语，总有一天，我会回来当众告诉你，我不是牛粪，我不是中国牛粪，而你以你的行为证明你才是一个野蛮的美国牛粪!
I will master English！I will conquer English!
我一定要突破英语！我一定要攻克英语！
压抑住想要做些什么的冲动，我继续盯着他的眼睛看了半分钟，整理了一下白大褂的衣领，推着车大步地走出教室，身后关门的声音久久地在空荡荡的走廊里回荡。
我承受着前所未有的巨大痛苦，教室里发生的一切历历在目，那声“Bullshit”在我的脑中盘旋了将近两个星期。我告诫自己不要再去想了，但那一幕还是不时象魔鬼一样自动跳进我的脑海。
我又感到绝望了。从小到大很少流泪，但是那天晚上，在异国他乡的一个小房间里，我嘴里咬着枕头，无声地哭了，我害怕听到自己的哭声，但我知道我必须哭出来。
我告诉自己稳定心神，仔细的分析受辱的原因。
实验的失败并不重要，也不是关键。
关键是英语！
如果我当时听懂了Bullshit的意思，我可以向他解释实验失败的原因，通过沟通抑制他的失态，不让他得寸进尺。
如果我当时听懂了Bullshit的意思，我也可以立刻要求他道歉，维护一定的尊严。
如果我能够流利地当众演说，我可以告诉他我的英语没有问题，我的专业素养可以让我得到博士学位；我可以指责他当众施行种族歧视，如果我愿意在法庭上和他见面，那么痛苦的将是他，而不是我。
然而这些都是如果。
初来美国，甫一开口，我就发现我说出来的英语人家美国人听不懂，我在国内学了那么多年的英语简直跟没学一样。我的老外英语让我在这个国家里张不开嘴，说不好话。
本来以为国外的语言环境会让我很快的掌握英语，但来到美国，这里的留学生“说不好英语，一样可以生存”。
然而，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生存？！
就像放在凉水锅里的青蛙，感觉不到水在渐渐加热，感觉不到生存的任何威胁，被烫死都无动于衷——这就是我的“生存”！
事实上，外来的华人中真正能用英语成功沟通的不到10%。很多英语基础还不错的中国人来到美国后疏于学习，热衷于在唐人街生活，和中国同胞混在一起，日常生活用品去唐人街的超市买，参加华人社区的社会活动，看《世界日报》，在中国城的餐馆打工——用中文，他们可以将生存进行下去。
我不也是这样的吗？
在开始与当地人交流不畅的时候，我还有所警醒，但是久而久之，也就无所谓了。去打牌、喝酒，在屋子里看录像，吹牛……把所有会的花样翻来覆去的进行，不是为了正常的娱乐，而是在kill time——打发时间。进取的想法没了，奋斗的意志没了，对生活的要求没了，对理想的追求没了，对英语，我######无所谓了。
退一步讲，就算我的英语能说好了，我就可以免遭别人的侮辱和轻视了吗？不仅是英语问题，我的生活习惯，我的视野，我的思维模式，我的心态，都完完全全脱离了美国社会，我生活在边缘、夹缝，坦率地讲，连最底层的美国人都看我不起。
如果一个人的收入并不是在社会底层，但是却穿着破破烂烂、式样可笑、奇奇怪怪的衣服，不修边幅，站在别人的面前，唯唯诺诺，一付谨小慎微的样子，别人怎么能不对他产生轻视之心呢？
平时我和留学生都去捡垃圾，寻找可以用的家具，我们甚至把捡家具发展成一种爱好，成天乐于此道，并且和同学交流着捡垃圾的心得。如果一个集体全是这个样子，你让别人怎么去重视这个集体中的个体呢？
这就是我的全部生活吗？我甚至还安于这种生活而洋洋自得！回想到这半年来在美国的经历，我隐约感到自己过得其实并不好，却始终没有清楚想过有什么不好为什么不好。
我正像那只居安不知思危的温水里的青蛙，继续这样下去，我注定是将被慢慢地杀死生命的欲望，失去求生的本能，注定将不能跳出生活的这滩死水！“牛粪事件”好比浇在我头上的一盆开水，烫伤了我，也烫醒了我。
我要找到一个新的目标——勇敢地去行动！
这个目标就是掌握英语。第一步，我必须脱离华人社区，脱离中文的语言环境，尽量融入英语社区。我搬家到同在皇后区的Jackson Heights，和美国人做室友，迫使我必须习惯用英语与他们交流。
第二步，我一次性扔掉所有从国内带来的衣服。同时扔掉的还有拣垃圾、逛廉价市场的“享乐”。这些中国留学生的“优良传统”以贪图鸡毛蒜皮的便宜、追求好死赖活的安稳为荣，实则是不折不扣的小农意识。我并不以身为农民的儿子为耻，相反，我珍视我的农村背景为我带来的勤劳、隐忍的品德。但农民的儿子并不等于要一辈子拖着碍手碍脚的小农意识的尾巴。我要一刀切断它。
为了突破英语，我更是想了各种各样的办法。我发现，在美国我的英语差劲，最主要的原因在于口音，要是再加上因为自己意识到口音不正而没有自信心，说起话就更是吞吞吐吐。所以我首先突破的，应该是口音。
我去社区大学上了三个月的美国语音课，又志愿跑到曼哈顿的中学免费给中学生们辅导SAT课程(申请入大学本科必需的一种测试)。
我还天天跟踪关注CNN著名的脱口秀主持人Larry King的节目，我发现，美国口音的突破不仅仅在于发音要准确，还在于对强弱、节奏和语调的完美控制，我开始模仿Larry King说话的神态、气势、语速、节奏、语调，乃至他停顿和断句的模式。
我得感谢那次失败的实验。我所有改变自我的努力都是因它而起。
人生就是这样。一件莫名其妙的小事情或许你一辈子都无法弄清它是怎样发生的，而它却能像多米诺骨牌一样，一环接一环改变一系列的事情。那次实验的失败就是这样莫名其妙的事情。实验课之后我曾经回到实验室检查器材，我只好推测失败原因可能是装试剂的小瓶子不干净。
第二天卡伦巴克找到我，问我是怎么回事，我把我的结论告诉他，他委婉地表达了他的歉意，说是有些失态。我心想，钉子钉进木头，你可以把钉子拔出来，但是那个眼会永远地留在那里。
我非常平静地对他说，没有关系。
[em25][em25][em25][em25][em25][em25][em25][em25]
![Style Designed by Discuz! Support Team
此风格由Discuz!支持团队[DST]设计制作](images/lonely/dst_icon.gif){kind=icon}
![Style Upload by 水月あ无痕
此风格由Discuz!支持团队[水月あ无痕]升级](images/lonely/wm_icon.gif){kind=ic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