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斯拉欧加跌跌撞撞地来到精神科门前的传送带上时,已经起码经历了二百米的注目礼。不知道为什么,他每次到卫生部来都会经历这种恐怖的事情,弄得他简直要怀疑明天他是不是还能完好无损地去执行任务。这种惨绝人寰的回忆一直一直困扰着他,他几乎每隔一个小时都要神经质地照照镜子,看看那双总是给他带来麻烦的眼睛是不是还完好无损地待在那里。现在的技术发达得很,有能力的外科医生完全可以做到在患者浑然不觉的情况下切除肿瘤,自然眼睛什么的也并非难事。
一想到这种事,斯拉欧加就浑身发毛,简直不能心平气和地去工作。他差不多每时每刻都会担心那些变态的家伙会因为个人癖好唱着英特纳雄耐尔强迫检查自己的眼睛,更担心他们会因此察觉出什么来。因为在那瑰丽的瞳孔背后是异于常人的血液流动规律和带有小型核装置的芯片,要是受到了强烈刺激,难保那芯片不会发出极端指令。
斯拉欧加也并不是没有偷偷地把那开关打开一段时间,但他立刻就意识到这并不是什么好事情。因为异于常人的视觉系统带不来什么方便,只有说不出的苦恼和恐怖。他那时看到的东西深深地烙印在了他的心上,使他强迫自己发誓再也不因为好奇而开启这个功能。
这个世界上有太多事用不着看,更不用说别人看不到的事了。
就是在意识到了这点以后,他才下决心要停止一直以来自己以为是正义的行动,把全部精力转移到作为一个正常人而生活的目标上。即使这种异于常人之处可以减少很多不必要的麻烦,甚至可以拯救人的生命,他都不愿意再去唤醒它,因为那之后必将会引起心灵上长时间的创痛。
还是因为自己太无能,不能正确地找到两者之间的平衡,才会陷入这种困惑呢?
他已经没有必要去知晓了。他一直要自己完全相信拥有这种能力是错误的事,只有忘记这一切才会给他带来安宁。
但是时时出现的艾霞的影子,还有梦中雅弗拉那温柔的笑容,总是会刺激着他,使他没办法抛开一切。他不得不承认自己是想留下这段记忆的,因为如果在他的生命中剔除了这些,那将留不下任何的温暖。
他于是只能哀叹着自己的懦弱,然后拼命捶着眼前那道无形却又永远存在着的坚实的门。
“斯拉欧加……你怎么了?”马南看斯拉欧加的脸色不对,轻轻地问。
斯拉欧加急忙摇了摇头,回到了现实中。
他原来在不知不觉中已经跟着马南进行过了身份确认以及登记等许多程序,眼前站着的是按需要被分配到的主治医生——一个黑色披肩发,面容温和的年轻女性。
“真是……抱歉。我想心事入神了。”斯拉欧加急忙说,担心是不是会因此给对方留下心高气傲的印象。
“原来看起来很严厉的上尉也会害羞啊。”那名医生微笑了起来,一脸云淡风轻。
斯拉欧加有点窘,舌头偏偏在最重要的时候打了结。他其实并不擅长和陌生女性讲话,尤其是这种看起来很干净漂亮、善解人意的温柔女性。
“我叫艾耶修曼·查蒙利,军衔是中尉,在精神科担任主治医生……更多的是心理开导的工作。”那名医生淡淡地笑着伸出了手来,目光里如水般的体贴漾了开来,让人感到很舒服。
因为是心理医生的关系,艾耶修曼的微笑里总带着一种虚幻,好像能让人安下心来似的。那眼神不带一丝杂质,是那么纯,那么美——如同水做的精灵。
马南看了看她伸出的手,并没有动作。片刻之后,她才轻轻地说:“查蒙利中尉,可不可以请问您一个问题?”
“叫我艾耶修曼就可以了……有什么疑问请尽管提。”艾耶修曼仍保持着微笑,并没有把手缩回去。
“您一直是在这里任职么?我是说……在卫生部做精神科医生?”
“那是当然,从医学系毕业之后就一直在这里任职,整日都在为本职工作忙碌,也实在是有些劳累了。”艾耶修曼轻松地说:“有什么不对么?”
“不。”马南眨了眨眼睛,轻轻摇了摇头。“很高兴认识你,查蒙利中尉。以后还要请你多多关照。”她伸出手去,握住了那只白皙的小手。
“不是说过叫艾耶修曼就好了么?”艾耶修曼扶了扶鼻梁上的无边眼镜,镜片反射出瞳孔里深不可测的光。
“还是算了吧。出于某种原因,我认为还是用敬语比较好。”马南礼节性地笑着,目光却落在了那付椭圆镜片的眼镜上,微微皱了皱眉。
“知道了。没想到您是这么严肃的人啊……不过没关系,请您放心,我一定会努力做好本职工作,相信您在不久就可以带您的妹妹回去了。”察觉到对方的警惕情绪,艾耶修曼急忙换了一种商业性的口吻,眼睛也眯了起来。
马南做了个手势让卢川过去,卢川往前走了几步,然后回过头来看着马南,有些不情愿。
“卢川,听话,我会经常来看你的。”像哄小孩似地,马南尽量用最温柔的声音说。
“可是,可是……姐姐要走了吧……姐姐留下来好不好,我最喜欢姐姐了,求求你不要走。”卢川就像快要哭出来了似的,拉着马南的胳膊不放开。
马南深深地叹了口气,然后拼命告诉自己要忍耐,要忍耐。望着那张仿佛就要梨花带雨的小脸,她心中的那一丝丝烦躁顿时灰飞烟灭,变成了深深的怜爱和不忍。
于是她微微弯下身,抚摸着卢川的脸颊,顺势抬起她的下巴,轻轻地说:“我总不能一直留在这里吧?再说……还有好多事等着我去做。你还记得那些天使么?它们都在等你康复,好再去看它们……所以你要听话,知道么?”
听了这番话,卢川愣在了那里,眼睛里风云变幻,好像一下子蒙上了许多云翳。她的目光闪烁不定,心灵深处仿佛有什么恐惧在跃动。她微微张了张嘴,却又突然咬紧了嘴唇,好像在做着什么思想斗争。
天使的歌声时而清晰,时而模糊,最后化成一片低语。
马南注意看着她的反应,心里有点犹豫不决。这个时候应该是最好的机会,卢川现在的心理年龄与儿童无异,如果把握得好,她可能会说出很有价值的线索,以及在她清醒时不可能会告诉马南的消息。但是马南又不忍心让她回忆那段过去,因为她隐隐意识到那其中定不会有什么绚丽和醇美。
你要回到地狱么,你难道就不怀念天堂柔软的草坪?即使那里没有波涛汹涌永远风平浪静,你也没有一丝留恋么?
在这段时间里,卢川一直没有说话。她的身子不停颤抖着,好像在害怕着什么。片刻之后,她伸出手来,不停收缩的手指终于下定决心抓住了马南的手,然后开启嘴唇,用最大的努力说出几个不连贯的词来。
“去……不行……通天之路……不可以……找……‘庞贝’……不能去……那位天使……就在……就在……下面……不能去……不能去!”她的额上渗出了汗水,再也说不下去了。她的嘴唇不停地颤抖,牙齿却紧紧地咬着,好像在强迫自己停止说话似的。于是她拼命地摇头,通过最简单的肢体语言表达着同一个信息。
不能去!去了会有危险的……不能去!
若是四叶的三叶草就在手中,我宁愿牺牲自己的幸福去换你的笑容。
马南认真地注视着她的动作,却没有出手来解决她的痛苦。于是卢川更加难受了,她喘息着,胸口不停地起伏,两只手紧紧地抓着马南的手,抓得很紧,仿佛抱着唯一的救命稻草。她看起来还有话要说,却又在努力压制着言语的冲动。这种矛盾使她不停地颤抖,脸色苍白,有冷汗不停地流下。
爱,不爱,爱,不爱。
能表达的,只有眼神里那种恐惧,那种说什么也不愿意再看到的惊惶,仿佛面对着猎枪却无处可逃的小兽。她想说些什么,但那刻骨铭心的黑暗却将她紧紧压着,让她无法回溯,无法准确地表达出那条通往地狱的路。她像离开了水的鱼般,不停地张着嘴唇,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让我看到你灵魂的影踪,在世界的迷惘中消失成空。什么是星星看不到的黑暗,浸润了每一寸触不可及的土地。
斯拉欧加有点奇怪地看着马南的无动于衷,诧异她为什么不出手阻止,甚至不说一句话,只是那么看着卢川在那里抽搐,仿佛被药物控制了一般。他看不下去了,想说什么,却被马南伸手拦了下来。
马南两只眼睛紧紧盯着卢川,即使她再也无力说出什么,马南也不愿意就这么放弃。她的眼中同时出现了一种奇异的光芒,仿佛执行了非法操作的电脑。那种突然凸现出来的恐怖把斯拉欧加吓了一跳,他从没看到马南这个样子,如同有着红莲之瞳的恶魔。
你要来么,来我们的黑色天堂。那里有血与火结晶出的玫瑰在盛放,有风沙掩埋古来无人收的白骨,把不堪回首的往事雕刻成不曾发生的传说,所有的真实都会被时间侵蚀得全无本来面目。
卢川已经几乎要坚持不住了,她开始不停地咳嗽,却还在紧紧咬着嘴唇遏制言语的冲动,甚至唇边有鲜血滴下来。但她还是紧紧地抓着马南的手,一刻都不曾放松。她的眼中刹那间蒙上了死亡般的阴影,还有苦苦哀求的神情。但她仍是坚持着不倒下,拼命扯动嘴角,嗫嚅着说:
“不可以去……天使指着的地方……一定……那下面,那下面……不能去……去找……缎带上的……不行……那上面写着的……是……是……”
这个时候,艾耶修曼突然一步走上前来,用马南无法想象得到的力度抓着马南的手腕,扳开了卢川的手。她强迫一直在颤抖的卢川望着自己的眼睛,然后用一只手抚着卢川肩上的头发,低低地说:“停下……不会发生那种事的。没事了知道么?我们都在这里,不离开你,好么?”
卢川眼睛里的迷茫突然消失了,接着便无力地瘫了下去。艾耶修曼托住她的身子,把她扶到了旁边的病床上,让后压上了呼吸机。
“情况很不稳定……看样子像是受到了什么刺激。”艾耶修曼轻轻地说,却没有转过头来。“不过没关系,我们有能力让她安安静静的,不会出什么事。”
马南没说话,望着艾耶修曼的背影,不由得疑窦丛生。她稍微转动了一下手腕,那上面的指印清晰可见。
“如果没什么事的话……我想她需要静一下,独自休息一会儿。至于常规的病因和治疗计划等事宜的记录工作,我想我们可以稍迟一段时间再进行。”艾耶修曼仍是没有转过身来,却用温和的语气坚定不移地下了逐客令。
马南沉默着,却并没有离开的意思。斯拉欧加不想让事情接着僵化下去,匆匆道了个别,然后就急忙拉着马南往门外走。马南并没有反抗,只是不停地转过头来,仿佛有什么极大的顾虑。这个时候,艾耶修曼才抬起眼睛,往这边看了一眼,那目光中竟有些警告的意味。
“她刚刚在卢川的脖子上注射了麻醉剂。”穿过寂静的长走廊时,马南淡淡地说。
“啊?”斯拉欧加愣了一下。
“那只抚在肩上的手只是掩饰,实际上,那个时候她的指间早已经准备好了极细的注射器了吧。”马南微微抬起头,望着斯拉欧加那双迷茫的眼睛。
真是不象话啊,曾经最为犀利的双眸居然连这点小把戏也看不穿么?她有点悲哀地想。
“那……也是正常的吧……?她可是主治医生,就那么看着病人发狂也是不合适的。”斯拉欧加勉强笑着,心里却在疑怪马南的反常举动。
马南先是沉默了一阵,然后低声说:“她是故意挑了那个时候的……你没发现么?一开始为了不让我怀疑,她装出无辜的样子来,甚至是担心的模样。但是等到卢川险些就要说出什么关键词的时候,她却一反常态地冲了上来,甚至连麻醉剂这种东西都使用了。而且……”她抬起右手,手腕上仍然隐隐作痛。“那种力道……她果然对我撒了谎。”
“什么谎?”斯拉欧加急忙问。
马南突然停下了脚步,目光在斯拉欧加脸上停留了几秒,微微挑了挑眉毛,然后笑了。
“没什么。”她转过了脸去,接着快步往前走。
斯拉欧加有点莫名其妙,但却又说不出什么来,只得加快了脚步跟在马南后面。马南脸上的表情好像消失了似的,变得那么淡漠,如同望着无限虚空。斯拉欧加知道这是什么状态,于是无奈地叹了口气。他实在没想到马南竟然对这种事情那么在意,是她发现了什么吗?
直到来到了卫生部的大门口,斯拉欧加才决心要叫住她。可是没等他开口,马南就突然停下了,然后缓缓向前走了几步,来到了那座巨型雕塑前,洁白的大理石反射的光使斯拉欧加简直就要看不清前方。
但等他使自己的眼睛适应了这种强光之后,他立刻就明白了自己看到了什么。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6-3-9 17:09:08编辑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