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旁观者文
呵旁观者文
下最可厌、可憎、可鄙之人,莫过于旁观者。
旁观者,如立于东岸,观西岸之火灾,而望其红光以为乐;如立于此船,观彼船之沈溺,而睹其凫浴以为欢。若是者,谓之阴险也不可,谓之狠毒也不可,此种人无以名之,名之曰无血性。嗟乎,血性者,人类之所以生,世界之所以立也;无血性,则是无人类、无世界也。故旁观者,人类之蟊贼,世界之仇敌也。
人生于天地之间,各有责任。知责任者,大丈夫之始也;行责任者,大丈夫之终也;自放弃其责任,则是自放弃其所以为人之具也。是故人也者,对于一家而有一家之责任,对于一国而有一国之责任,对于世界而有世界之责任。一家之人各各自放弃其责任,则家必落;一国之人各各自放弃其责任,则国必亡;全世界人人各各自放弃其责任,则世界必毁。
旁观云者,放弃责任之谓也。
中国词章家有警语二句,曰:“济人利物非吾事,自有周公孔圣人。”中国寻常人有熟语二句,曰:“各人自扫门前雪,不管他人瓦上霜。”此数语者,实旁观派之经典也,口号也。
而此种经典口号,深入于全国人之脑中,拂之不去,涤之不净。质而言之,即“旁 观”二字代表吾全国人之性质也,是即“无血性”三字为吾全国人所专有物也。呜呼,吾为此惧!
旁观者,立于客位之意义也。天下事不能有客而无主,臂之一家,大而教训其子弟,综核其财产;小而启闭其门户,洒扫其庭除,皆主人之事也。主人为谁?即一家之人是也。一家之人,各尽其主人之职而家以成。若一家之人各自立于客位,父诿之于子,子 诿之于父;兄诿之于弟,弟诿之于兄;夫诿之于妇,妇诿之于夫;是之谓无主之家。无主之家,其败亡可立而待也。惟国亦然。一国之主人为谁?即一国之人是也。西国之所 以强者无他焉,一国之人各尽其主人之职而已。中国则不然,入其国,问其主人为谁,莫之承也。将谓百姓为主人欤?百姓曰:此 官吏之事也,我何与焉。将谓官吏为主人欲?官吏曰:我之尸此位也,为吾威势耳,为 吾利源耳,其他我何知焉。若是乎一国虽大,竟无一主人也。无主人之国,则奴仆从而 弄之,盗贼从而夺之,固宜。《诗》曰:“子有庭内,弗洒弗扫。子有钟鼓,弗鼓弗考。宛其死矣,他人是保。”此天理所必不至也,于人乎何尤?
夫对于他人之家、他人之国而旁观焉,犹可言也。何也?
我固客也。(侠者之义,虽对于他国、他家亦不当旁观,今姑置勿论。)对于吾家、吾国而旁观焉,不可言也。何也?我固主人也。我尚旁观,而更望谁之代吾责也?大抵 家国之盛衰兴亡,恒以其家中、国中旁观者之有无多少为差。国人无一旁观者,国虽小 而必兴;国人尽为旁观者,国虽大而必亡。今吾观中国四万万人,皆旁观者也。谓余不信,请征其流派:
一曰浑沌派。此派者,可谓之无脑筋之动物也。彼等不知有所谓世界,不知有所谓 国,不知何者为可忧,不千何者为可惧,质而论之,即不知人世间有应做之事也。饥而食,饱而游,困而睡,觉而起,户以内即其小天地,争一钱可以陨身命,彼等即不知有 事,何所谓办与不办?既不知有国,何所谓亡与不亡?譬之游鱼居将沸之鼎,犹误为水 暖之春江;巢燕处半火之堂,犹疑为照屋之出日。彼等之生也,如以机器制成者,能运 动而不能知觉;其死也,如以电气殛毙者,有堕落而不有苦痛,蠕蠕然度数十寒暑而已。彼等虽为旁观者,然曾不自知其为旁观者,吾命之为旁观派中之天民。四万万人中属于 此派者,殆不止三万五千万人。然此又非徒不识字、不治生之人而已。天下固有不识字、不治生之人而不浑沌者,亦有号称能识字、能治生之人而实大浑沌者。大抵京外大小数 十万之官吏,应乡、会、岁、科试数百万之士子,满天下之商人,皆于其中十有九属于此派者。
二曰为我派。此派者,俗语所谓遇雷打尚按住荷包者也。事之当办,彼非不知;国之将亡,彼非不知。虽然,办此事而无益于我,则我惟旁观而已;亡此国而无损于我, 则我惟旁观而已。若冯道当五季鼎沸之际,朝梁夕晋,犹以五朝元老自夸;张之洞自言 瓜分之后,尚不失为小朝廷大臣,皆此类也。彼等在世界中,似是常立于主位而非立于 客位者。虽然,不过以公众之事业,而计其一己之利害;若夫公众之利害,则彼始终旁观者也。吾昔见日本报纸中有一段,最能摹写此辈情形者,其言曰:
吾尝游辽东半岛,见其沿道人民,察其情态,彼等于国家存亡危机,如不自知者; 彼等之待日本军队,不见为敌人,而见为商店之主顾客;彼等心目中,不知有辽东半岛割归日本与否之问题,惟知有日本银色与纹银兑换补水几何之问题。
(1900年2月20日)
我是一个幽灵,但我不仅仅是一个幽灵。我崇拜黑暗,以为黑暗是我的故乡;我向往光明,因为光明是我的归宿。
他要的就是这种长期的黑暗,就是不可思议、不为人知和难以理解,因为他知道这样做的结果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