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在我四岁的那一年,我被送进了幼儿园。那是个巨大而空旷的幼儿园。我走进大门后站在水泥大道上向两边看,灰色一望无际。地面上有模糊的光亮,那是马路对面的高楼窗户反射的阳光。幼儿园巨大的主楼横在朝阳和我之间,显得阴森可怖。
大楼的角落传来一个孩子的哭声,继而出现了一件令人毛骨悚然的事情:原本寂静无声的大楼瞬间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巨大哭嚎。这就如同在北方的农村里,一条狗吠了一声,便会引起一场全村的看门狗的集体狂吠,至于为什么吠,我想它们也说不清楚,只会说:我听见大黄叫,我也就叫了。另一只会说:我听见二灰跟着叫,我想大家都叫我不叫多不好。当大楼角落里传来那声哭喊时,正在安静地搭积木和吃指头的孩子们便纷纷本能地响应,于是形成了一座哭嚎着的大楼。
我面对这座鬼哭狼嚎的阴森建筑,慌了手脚,转身便从我爸妈中间窜向大门,在后一秒便被守门人拎住提回到我爸妈眼前。于是我边哭边蹬脚甩手被他们俩放进了小(4)班。
巨大的教室里悬着几盏日光灯,灯光冰凉暗淡。满教室的孩子们已经从集体的哭嚎中平静下来,各自做着事情,对我的到来没有察觉。孩子们光滑有弹性的脸庞反射着银灰色的冷光,其中一个正在肢解一个布娃娃,并试图吃掉布娃娃的脑袋。我穿过银色暗淡的灯光望向外面的天空,此刻它显得有些阴霾,在它的下面灰色的水泥大道上,我的爸妈正走向大门。阿姨已经站在我的身后,她裹在白色的护士服里面,低头看着我,表情有些哀怨。她伸手轻推了我的背部,我就自然地走向一个堆着玩具的角落。我拿起一只木制的长颈鹿,上面的油漆斑驳。我回头寻找那件白色护士服,发现它的主人正靠在门边,手里是一件未完成的毛衣。
这个画面可以有如下意义:我从进入集体生活的开始便离群索居,停留在自己的世界里。而在今后也是如此,这令我很悲观。就像幼儿园那些巨大教室里日夜点亮的日光灯,它们使地面上潮湿的纹路重叠、模糊,几乎要流出泪水来。
待到中午便是午睡时间,我跟着人群走道另一个大房间,看见几排双层床密密麻麻地排列着。我在中间的一张床上躺下,闻着一屋子孩子身上的奶味,想回家的时间是什么时候。我感到一阵阵的温热气息呼在我的脸上,那是邻床的一个已经睡熟的男孩。我伸手捏住那个有两个鼻孔的鼻子,他马上张大了嘴呼吸,丝毫不为所动。我伸出另一只手,以一个很难的姿势又捂住了他的嘴。不久他就挣扎起来,瞪眼看着我,却依旧躺着。我想到如果我松手的话,那阵阵温热气息将再次呼在我脸上,于是我继续捂住他的口鼻。他手臂乱舞起来,力量突然变大,把我的两只手打开,尖声哭叫起来。我感到有些累了,就躺回床上,沉沉睡去。开始我听见急促的脚步声和那个男孩声嘶力竭的哭声,后来的一切就归于平静和迷蒙了。
我承认那时我的想法是让他不再对我吹热气,换言之,使我感觉不到他的存在——这无疑传达出这样一个危险的信息:我想要杀了他。对此我的辩白是:我只是不想他呼吸下去——不就是让他死吗?如此我就无话可说,理应以杀人未遂的罪行论处。这很残酷。
很多人有如此经历,他们被误解,之后辩白,再被更深地误解。很残酷。
后来我升入了中(3)班,并有了在那个巨大的灰色院子里自由玩耍的权利。那时我常常趴在一架器械上筋疲力尽:那是一架立于地上的游乐器械,顶上是一根横杠,下面有一个滚轮,我两手搭在横杠上,脚蹬滚轮使之发出缺少润滑油的刺耳噪音,并让人从远处看觉得我正在原地奋力狂奔,脚下飞沙走石。它的不足之处在于:很难停下来。我整个人站在它上面,横杠正好在我胸前,如你所知,这个位置很难使劲;可如果我两手抓住横杠,却双脚悬空。如此,每次我登上这架器械,就处于一个两难的境地,最后只得被那个大滚轮扔到后面去。
我在滚轮上的状态可以引发许多联想,它们说来有些可怕,我又是个安分守己的人,说出来几乎会吓到自己。所以我还是不说出来。
我曾经梦到我再次登上了那个滚轮,我正蹬得起劲,不经意间低了一下头,看见脚下云雾迷蒙,隐隐约约看见许多山川,中间一条大河弯弯曲曲地行进。这使我突然意识到一件事情:我必须不停地蹬这滚轮,直到某个时刻我没了力气,就无可避免地摔下去。而这样的高度向下摔,后果必定很惨烈——我会像一张饼,贴在某块山里的巨石上——被上山采药草的农人视作神明,之后人来人往对我顶礼膜拜。这还不够惨烈么。
由此我想到假如我是一尊纯金佛像,被供在某座香火旺盛的庙里,每天看着一群和尚半死不活地在我脚下念念有词,还常常提到我,而我却无法动一动——哪怕参与他们的念经活动呢。我还得装做没看见那个老方丈半夜来取走一箱箱的香火钱,没看见早晨扫地的小和尚在我身后尿尿。这对我而言,相当困难。所以说我注定当不了佛、上帝或者领导,只能焉头焉脑地跟在别人后面,受人指使去做什么事情。
关于以上一段文字,需要澄清的是:我并没有亵渎宗教的意思。相反,我对佛教很向往,或者说是神往——“万事皆空”,我很赞同佛教的禅宗和对一切事物的态度。
10
有一次我躺在一个初夏的夜里,远处的天空被灯光染成暗红,我想到了“万事皆空”这个词。在此之前,我刚刚考虑了一遍刚才在我躺着的这个地方发生的事情。
似乎是我倚在学校后墙的锈迹斑驳的铁栅栏上,书包挂在身边一棵小树上,随风晃动,看起来力不从心地沉重。我面前站着两个15岁的少年,他们的身影被夕阳拉长到我的脚下。此时我眯着眼睛,看见巨大的夕阳之中,两个黑色的剪影纠缠在一起,他们的拳头在彼此的身上奔忙不息。我就在这样美好的傍晚中看着天色暗下去,四五个痞子模样的人来到我的身边,饶有兴趣地看见一颗带血的门牙落在地上六角水泥块的缝隙里。他们走向那两个疲惫地撕打的人,围住其中一个踩踏起来,那人被踩得凹凸不平,嘴里还大骂道:“某某!你良心被狗吃了!不是说好单挑的吗?”失掉了良心的那人坐在一边受宠若惊,毕竟半路杀出一群人出手相助是个惊喜,当然也就得了便宜卖乖,说他没叫那几个人来帮忙。
不久躺着被人群踩的人就说不出话了,实施群踩的人来到旁边受宠若惊的人身边,开口要钱。那人指指我,“他叫你们来的吧?”
这时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地球上的灯光尚未完全亮起来,正是最黑暗的时刻。那几个人沿着地上的家伙的手指方向走向了我,我这一天中最黑暗的时刻也要来了。
“劳务费,100块。”其中一个人向我伸手。“没有。”我目光呆滞,缓缓摇头。“揍他。”于是我被揍了。钱被搜刮而去。我被揍这一过程历时大约五分钟,在这五分钟里,远处的灯纷纷点亮,微风渐渐停息,我的鼻血欢快地喷涌而出,受宠若惊的人和凹凸不平的人以及揍我的人通通消失。多么黑暗、杂乱、荒诞又充满惊奇的五分钟。
我侧过脸望见远处暗红的天空,再看看由我鼻孔发源的暗红血流渗进地面,想到四个字:万事皆空。
由此我想起在那几年前,当我还在小学的时候,那是个清爽的秋日早晨,昨夜刚下一场大雨,操场的沙粒呈现温暖的褐色,跳远的沙坑里有一池清水。作为三年级四班在那一天的值日生,我正在弯腰拾起地上被风雨打落的叶子。它们是手掌形的法国梧桐树叶,在我的手中一片叠着一片,整齐地排列。当我拾到那一池清水旁边时,一个六年级的男生正蹲在水边出神,一只脚下踩着一片巨大的叶子——很显然,他妨碍了我的工作。所以我顺手在他的背后推了一下,他向前扑去,四肢着地,站在水中。而我很顺利地捡起那片叶子,又向着另一片落叶走去。我拾完了叶子准备离开,无意中瞥见刚才那个六年级男生站在没过脚踝的水里,面色难看地盯着我。
此时我的眼前是一幅美丽的图画:一池清水,蓝天白云,一团模糊的日光,一个被微风包裹的愤怒的少年。不过我很快地意识到这个情景对我很不利,毕竟我只有一米三的个头,身体也不壮。于是我逃之夭夭,手里整齐的梧桐树叶被我抛洒到空中,缤纷地落在我的身后。大概那个六年级男生没有追来,否则我如今怎能安在。
这两件事的共同之处在于:都有一个人莫名其妙地陷入一个糟糕的境地,怎么也想不出自己有什么错误——甚至别人有什么错误。这样就将事情引导向了这样一个结论:既然谁都没错,那这件事的发生就是理所当然的了。如此一来,前者之中的我和后者之中的六年级男生就该心平气和地把自己收拾收拾,把场面也收拾收拾,否则就那么满鼻子血满身水地走出去给人看,还会被人认为是在博取同情,那就是奸诈,就是你的不对了。
这么说在大家看来虽然合理,但总有些别扭——人之常情么。谁叫这两个倒霉蛋脑子不好使,想不出别人的毛病?找不出别人的碴,就等着自己倒霉吧。
我初中时的同桌对我的这些说法十分反感,并说他们太直露,因而显得很恶毒,不足以服人心,我并不能凭借这些东西就当上哲学家。而且就算我成为了一个哲学家,今后也不是那么好当的——你这么个小孩儿。在前面说过,我曾在私底下狠狠地骂她是个××(实在太难听),后来又后悔了。原因是我发现她的思考方式有益于心理健康,让人心中空无一物,轻轻松松,也许她打击我的话全是为我好呢。那之后我就尽力地那样思考,可总是不得要领,常常沉浸在自己的思考中,变回了准哲学家。一到这时就得敲一下脑袋,以有益于心理健康的方式思考——在这时,我就由一个哲学家变成了一个演员。
2002年的盛夏时节,青岛的海滨总是像一个长条人肉罐头,随着海岸线产生了一个自然的弧度,远远看去就有无数的蛆在罐头里摩肩接踵的神韵。白生生的蛆们身着亮丽泳衣嬉戏玩耍又吃又喝,好象永远没有变成苍蝇嗡嗡乱飞的那一天。在如此喜气洋洋热闹非凡的气氛中,我坐在一艘底朝天放在岸边的废弃渔船里,盯着进来又出去的海水,胡思乱想。
我已经习惯了船里的腥味,正在沉稳地呼吸着,同时悲伤地想到,世界上的每一个人都是演员,是的,每一个人,包括那些为人赞颂的“保持真我”的人们。人们忙忙碌碌,演技非凡,绝无半点真我流露。而那些从事演员行业的人们,更不简单,他们演的是演员。由此我刹不住闸,想到许多影视作品中的“戏中戏”,就更加吃惊:居然有人在演由演员扮演的演员。
那时我看着船外面的正午阳光照在有些浑浊的海水上,心中悲凉。我揉着坐麻了的腿站起来,一头撞在船舷上,昏昏地倒在沙滩上。海水一下子涌进来没过我的脸,我发了疯一样地咳嗽着跑出船,将沙滩上的螃蟹洞一个个全部踩实,期间还踩到了一个全身埋在沙里只露出脑袋的家伙。
很显然,以上这件事情发生在我胡思乱想之时,而众所周知,胡思乱想不是有益于心理健康的思考方式,而事情的发展也应验了胡思乱想对我无甚好处。可是现在我的问题是:当我用无益于心理健康的方式思考时,我大体上算是个哲学家,而这正与我所思考的东西相矛盾——每个人都是演员——很令我头痛。可后来我发现我的想法极具侵略性——演员也可以演哲学家嘛。如此一来,似乎一切都解决了,我可以心安理得地继续思考(且不论是用什么方式)。可是实际上,一切都还是老样子,并没有变化。于是在这件事之外,我又想到这样的一个事实:具有侵略性,或是强势的事物总是可以在表面上完美地解决一切事物的问题。这就好比我们把蜗牛叫做牛,把老虎却叫做大虫,可实际上一个不是牛,另一个也不是虫。我既不能拿一块红布挑逗蜗牛,也不能抓大虫放在瓶里憋死第二天早上拿出去倒在水沟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