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见欢
升元元年。
“陛下,皇后诞下皇子……”
“好啊,祥云满天,吉相!赐名从嘉……”
“六皇子生辰,朕要大赦天下!”
“恭喜皇上,贺喜皇上,吾皇万岁……”
一、林花谢了春红
我叫李从嘉,我的父皇,是南唐的国王李璟,我是他的第六个儿子。我生于南唐盛世,民生富庶,国境殷实。
在众多皇子中,父皇是最宠爱我的。记事起,他常把我抱在膝头,教我背诗、写字。待我稍大一些,父皇又让冯延巳做我的老师,传授我音律、鉴赏和绘画。宫里的藏书阁,是父皇读书的地方,任何人不得擅自入内,甚至是母后、皇子都不例外。大哥弘冀有次不小心闯了进去,父皇大怒,罚大哥在书阁前跪了整整一天。而只有我,父皇带我一起登藏书阁,把上古的典籍墨宝毫不吝惜的赏赐给我,让我一一去读,去练。
哥哥们待我都很好,只有大哥弘冀,总是冷冰冰的,对我似乎充满敌意。
我十一岁那年,父皇下诏,册立我的二皇叔景遂为太弟,也就是未来的皇帝。
诏书一下,皇宫里立刻引起轩然大波,大哥尤为不平,大臣们纷纷上奏,父皇却不为所动。
一天早上,我正坐在花园里读书,大哥低低的声音从假山后传来。我不知道大哥究竟说了什么,却觉得心里惴惴得不安,似乎有什么事情要发生。
果然,不久之后,二皇叔被发现死在寝宫之中,中毒而亡。正是那天早上,二皇叔身体不适,没有去上早朝。
那天深夜,父皇意外的宣我进宫,“从嘉,你生性宽慈仁厚,现在父皇虽然保护着你,却也不是长久之计,人心之险不像你想象的那样单纯。你才华出众,当自己小心才是。”我虽然不能完全明白父皇的意思,但父皇沉重的语气却让我意识到了危机。
从此,我把自己封在艺术的殿堂里,读书、写词、弹琴、画画,政治是丑恶的,大哥亲手弑叔,让我看到了人欲的贪婪和野心。
二、太匆匆
战争爆发了!北方柴荣的军队一路南下,打破了江南惯有的平静。父皇无奈之下,托人送信给柴将军,去国号,只称国主。南唐王国,名存实亡。
五个月之后,大哥弘冀暴病身亡。
随后,三个哥哥相继去世,只剩下我,和五个比我小的弟弟。
十八岁,我娶了大我一岁的扬州美女娥皇为妻,号昭惠后,史称大周后。
二十岁,南唐江北的土地尽献了周朝,父皇为我改名李煜,徙郑王。可是我对政治,对国事,真的一点兴趣也没有。
二十五岁,父皇册立我为太子,旋即在建康嗣位,父皇出逃。
不久,父皇在杭州被宋兵所杀。
二十八岁,仲宣,我和娥皇的小儿子,因病去世。
三个月后,娥皇过度伤心,也随仲宣而去。
……
三、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
北方的形势越来越紧张,周朝一天天强大。冰冷的铁骑一次次踏碎这如水的江南。南唐的江山,已处于风雨飘摇间,我觉得我像驾驶着一艘羸弱的草船,在风大浪急、波涛汹涌的滚滚江面上行驶。随时都有可能被巨浪吞噬,粉身碎骨。
显德七年,柴荣去世后,他的部下赵匡胤发动了兵变,建立宋朝。我被迫向宋朝称臣,弟弟从善被扣留,我一次次送信给宋太祖,却毫无用处。不久,另外两个弟弟相继死在了宋朝。
我心灰意冷,我想到了逃避,日夜笙歌,丝竹美酒,沉香佳人,我想麻痹自己,想一醉醒来,一切都已解决。可是,不可能。酒醒,依然要面对,面对一切在醉时想逃避的东西。
开宝八年二月,宋朝大将曹彬率大军在长江造桥,团团包围了金陵。
开宝八年十一月,金陵被围,已有十个月之久。
曾经繁盛的金陵,如今满目疮痍。我虽心痛,虽无奈,却最终无可奈何。
佛说,冥冥之中,自有定数。
南唐之亡,真的是早有定数的吗?
火光绚烂,我苍白无光的眼神里跳跃着火的光辉,那火也像我的眼睛,闪着无奈的叹息。我期望这一把火,能将我的身躯、血肉、灵魂全部融进南唐的土地,升华,飞扬,永存。两只冰冷的手抓住了我的衣袖,微微颤抖。“不要……”我黯然地回头,看到女英的眼睛,她跪在我的脚边,秀发凌乱的披散在肩头,浓浓的泪水一滴滴落在我的手背上。“不要,不要……”
金陵的城门打开了,宫门也打开了,不是被宋兵攻破,是我,是我以国王的身份下的最后一道命令。我不忍心看着南唐的子民生灵涂炭,不忍心看着金陵灰飞烟灭。我宁可,宁可自己……
宫门大开的一刻,我看到无数宋兵头盔上的红羽和漫天血红的夕阳,映得我的白装凄惨黯淡。一行野雁从头顶掠过,砸下一阵阵重重的凄厉。
入冬了。
天突然开始下雨,大雨滂沱,江水呜咽。
从宋船上回望,遥远的金陵,已是残破不全,迷迷濛濛,像一个凄凉繁华的梦,像这漫天的夕阳,即将坠入历史的黑夜。
南唐梦,雁鸣凄凄声断。
四、胭脂泪,留人醉
“娥皇!”我从梦中惊醒,却看见女英垂泪的脸颊,泪水浸湿了彩妆,她拉着我的手,嘴唇微微的抖着。大雨仍以倾盆之势下着,天仿佛裂开了,洪荒时代的再现。船身颠簸,女英的身影也跟摇晃模糊,变成一团光影。我轻轻揽过她,她却紧紧将我抱住,“从嘉……”
似乎,娥皇也曾这样紧紧地抱着我……
十八岁那年,我娶了扬州美女娥皇为妻,娥皇精通史书,擅长歌舞琵琶,晚上的时候,她常常要我弹琴,她或弹琵琶,或跳舞,直到天亮。父皇欣赏她的才能,将六音阁的镇阁之宝——“烧槽”琵琶送给了她,娥皇又惊又喜。从此,从我们的宫中传出的音乐更加清韵不凡。
“从嘉,猜猜这是什么?”娥皇高兴得搂住我的脖子,“哦,是什么?”我环住她的腰肢,让她坐在我的膝上。“看!”她兴奋的眼睛亮亮的,把手里的纸“唰”的抖开,我接过来,竟然是早已失传的《霓裳羽衣曲》。“这是我根据古书记载重新谱成的,我们来合奏好不好?”她撒娇似的望着我,那神情真是可爱极了。“娥皇,你真是越来越聪明了!”我轻轻点了一下她的额头,走到琴边,淙淙的琴声像水一般清凉明澈,琵琶铮琮,清脆如细雨润物,如珠落玉盘,如疾风骤雨,畅快至极。
一曲终了,她放下琵琶紧紧地抱住我,“从嘉,太棒了,你弹得太好了……”下面的一句话,溶化在她的唇边,有很动人的温度。
“还有一件事,”娥皇抬起头来,很认真地看着我,眼波流动,嘴角漾着掩不住的幸福笑意。“你喜欢一个小皇子,还是一个小公主?”她有些羞赧的低下头,用余光偷偷看我。我微微一怔,随即惊喜的一把抱住她,紧紧得搂在怀里,然后在她耳边轻轻道:“不管是小皇子还是小公主,都一定和你一样漂亮,我都喜欢。”
四年之后。
“仲宣,你一定要好起来,一定……”娥皇焦急地握着仲宣的手,看着她苍白痛苦的眼神,日见消瘦的身形,我的心也犹如被一只巨手撕扯,痛得我无法呼吸。“你们一定要治好皇子,否则都告老还乡好了!”仲宣病了,病得很重。
御医们拿出了最好的药,可仍然无力回天。
“仲宣……”凄冷的灵堂,娥皇日夜守在那里,几次哭晕过去。我所能做的,只有紧紧地抱住她,用我的体温温暖她冰冷潮湿的心。
仲宣去世不久,娥皇也一病不起,再也没有力气陪我弹琴,跳舞。
“娥皇,不要离开我,真的,不要……”我趴在娥皇的床前,泪水已经禁不住恣意流淌。
“别哭……我……知道你会……幸福…………”娥皇的声音细若游丝,她费力地抬起头,贴紧我的嘴唇,然后慢慢的松开。
“……我这……一生……有你……”她曾经那样清澈的眼睛慢慢合上,长长的睫毛晕染出一片黛色,嘴角泛起一丝凝固的笑容……
“娥皇!娥皇……”
“从嘉,我好怕,真的,好怕……”女英把我抱得更紧,我无力的搂住她的肩膀,有一丝凉意漫上心头。
大雨不知何时停了,又是夕阳漫天,我看到的,却已不再是南唐绚烂的夕阳,而是宋朝陌生的血色。
五、几时重
“女英,你其实不该……”我轻轻地把女英抱在怀里,我感到她全身都在发抖。“不要说……”她抬起头来,擦干眼泪,望着我。她的眼睛清亮亮的,竟然像极了当初我见她第一面时的眼神。
又是夜,没有了琵琶声相伴,凄凉、寂寞如潮水般袭来,将我淹没。
挣扎,混乱,窒息。
桌角上,静静的放着娥皇整理的《霓裳羽衣曲》稿。我的心又痛起来,隐隐的,不动声色的,却可以痛彻心扉,令我痛不欲生。
“娥皇……你为什么要这样早的离开我……”神色黯淡,无心再写词。
一个人,一只手,带着熟悉的气息,轻轻地搭在我的肩上。
“娥皇!”我抓住这只手,猛地抬起头来。竟是……
“娥皇,你回来了。真的是你!不要再离开我了!永远不要……”我把她紧紧得搂在怀里,仿佛永远不要松开。
良久。
“皇上,”她突然挣脱开,“小女不是周后。”她慌乱的不知所措。
不是娥皇,那神情,却酷似娥皇。
我又一次把她搂在怀里,“朕不管你是谁,今天晚上来陪朕好吗?”我轻轻抱起她,放下床幔。是夜星光灿烂,而更绚烂的星光却迷乱在她的眼波里。烛光摇曳,香帘微动,她火热莹润的身体紧紧地贴着我的胸口,沉沉睡去,微蹙的眉头间锁着抹不去的哀、愁。
她就是女英,娥皇的妹妹,后来的小周后。
可是,她虽与娥皇貌似,却终究不是娥皇。我今生的最爱始终是娥皇,她是我永远的大周后,永远都是。可是她却永远都不会再回来。
就像南唐的辉煌,也永远不会再回来了。
“永远”一词——真的好残忍。
船已入宋境,驶入汴河。我已经看不到南唐的金陵了,也许今生,我也不可能再看到那曾经光华无限的南唐王国,南唐的金陵。
六、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我被封为“违命侯”,这是一个多么耻辱的封号,而我却对它无能为力。
晚春已残,一夜醒来,春意阑珊,细雨潺潺,恍惚间又回到南唐,然而物是人非。直到现在,我才发现,我对南唐,是多么的眷恋,多么的不舍。
除了读书,写词,我还能做什么呢?我不知道对宋太祖,我怀有什么样的感情,是感激?是恨?还是……连我自己恐怕也说不清楚。
南唐,就只在我的梦中时时出现,似乎还是那般繁华,我伸手想要抓住它,它却像一个影子似的,带着凄惨决绝的微笑退后,可望不可及。
我的宫中,冷冷清清,只有一位老卒把守,无人拜访。就连女英,也常常被太监叫走,然后很晚才带着泪水回来。她不只一次得趴在我的肩上,哭得泪水涟涟。我只能轻轻地抹去她的泪,然后把她揽在怀里,默默的一句话也不说。
我还能说什么呢……
我已经四十一岁了,这四十年,浑浑噩噩,悔恨,却无从谈起。我不想再这样过下去了,可是现在,我又能怎样?除了在词中寄托我的愁、我的恨,我又能怎样?
明天就是我四十二岁生日了,在南唐,每年的那天,都是繁华喧闹的,可是陌生的宋境中,只有一个陌生的自己,陌生到连自己的生日,都淡忘了。四十年对我来说,已经太久了。
我又写了一首词,不知道这是不是我最后一次写词了。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今夜的月色很好,而歌姬的声音却有些凄凉,但仿佛可以传得很远,似乎能传回遥远的南唐,遥远的金陵。
一杯清澈的酒摆在我的面前,我知道,这酒,将结束我繁华凄凉,悲喜如梦的一生。曾经的南唐,我又何曾不爱它?南唐的子民,我又何曾不爱他?遥远的金陵,我又何曾不爱它?我对南唐的眷恋和不舍,又何止这些呢……
可是,相见几时欢,几时相见欢呢?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
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
胭脂泪,留人醉,几时重。
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Lucif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