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少年来,我们总是站在马克思主义哲学的立场上去看待黑格尔。当然,黑格尔的哲学作为一种理论,需要接受批判和发展。但究竟是从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哪一方面去看待黑格尔,我们并没有认真地思考。倘若与马克思主义哲学不符的一切理论都须批判,那只能造成人类思想的贫乏。然而,事实是马克思主义哲学恰恰没有要求这一点。马克思主义哲学要求的是实事求是,是客观公正地对待一切。现在我们只是从马克思主义哲学的理论体系出发,不是从理论出发对待一切。应该站稳的是理论的立场,我们却拿体系当作衡量一切的标准。我们对黑格尔的大多认识,不是黑格尔自己的东西,而是我们自己的。我们批判黑格尔,只是因为它与马克思主义哲学的理论体系不符合。所以,我们对黑格尔是肤浅的。我们总是在探讨着黑格尔的理论体系,甚至对体系一词大加厌恶,但是另一方面我们却在暗中用马克思主义哲学的理论体系去裁定一切。从马克思主义哲学出发的态度,应该是实事求是的态度,是历史和逻辑统一的态度。是研究黑格尔的贡献,而不是喋喋不休地批判它的错误。但在我们的眼中,不存在一个人躯体的伟岸、思想的敏锐,而只是他脚上的鸡眼和腋窝下的狐臭。
哲学是不是应该有一个体系,回答是肯定的。任何一门理论,如果没有一个完整的体系,只能是零敲碎打的格言和警句,甚至是自相矛盾的片言只语。没有体系的理论只能是不成熟的理论。从古到今所有哲学著作的排列不是一门学问,但对所有著作按照历史和逻辑统一的原则加以整理所形成的体系则是哲学史。语录式的哲学著作只能是哲学蒙昧时期的表现,要完整地认识它们,还需要后人自成体系的整理。对孔子如是,对赫拉克利特也如是。不要体系的哲学不是哲学,只能是哲学的庸俗化。马克思主义哲学也有一个体系,但是我们为了一种政治上的目的而隐蔽了这个体系。为了批判黑格尔的体系,我们讳言马克思的体系。原因是马克思批判过黑格尔的体系。一方面,我们以马克思主义哲学为指导,承认万物都是暂时的,马克思主义哲学没有穷尽真理;一方面我们又在下意识中将马克思主义哲学当作一个封闭的圆圈,当作一种绝对真理。真实上,我们坚守的只是我们不承认的马克思主义哲学的理论体系。在这一点上,我们走入了一个两难境地,我们要突破马克思但又要小心翼翼地维护其体系的完整。我们只好将后来的思想削足适履地贴补在马克思身上。理论本身是要求开放的,但是我们好心的崇拜却成了束缚理论的无形的网。我们把很多不是马克思的思想塞入马克思的袋中,使得马克思的袋子松驰无力,不成样子,但在我们的认识里却是一种成功的发展。
但是黑格尔哲学存在着一个难以克服的矛盾。它一方面强调存在不能脱离人,真理不能脱离认识,概念需要通过时间内发生的漫长的人类认识过程和历史发展过程才能达到和完成,但另一方面,他又认为,“概念”或“纯粹概念”作为精神现象学最后阶段“科学”的特定内容而言,还不会出现在时间和现实中,也就是说,在时间和现实中的现象学范围内,“概念”或“纯粹概念”尚未完成自身;而一旦“概念”或“纯粹概念”完成了自身,即达到存在与自我、主体与实体的完全同一,它就超出了时间。说精神、概念必然体现、表现在时间中,那只是就它还没有进展到、还没有把握到“纯粹概念”而言的,是就它还没有“消灭时间”、“扬弃时间”而言的。他明确说:“在概念把握住自身时,它就扬弃了它的时间形式。”时间在黑格尔看来,只是意识在尚未达到概念阶段时的一种“对自身的不满足”,这种“不满足”促使意识超出时间以达到无时间性的概念,促使现象学结束自身以进入逻辑学所讲的“纯粹概念”的王国。海德格尔明确指出了黑格尔哲学的要害:黑格尔哲学通过把哲学理解为“绝对知识”、“纯粹概念”而“表达了时间的消失”。我以为黑格尔哲学所面临的最大的、不可回避的问题是,时间性的环节与无时间性的“纯粹概念”是怎样统一起来的?或者用他自己的术语来说,具有“持久性”、“绵延性”的时间之内的东西(认识、历史)是如何一跃而成为“永恒性”的非时间性的东西(“纯粹概念”)的?无论黑格尔怎样强调这个“持久性”的历程如何漫长,这最后一跃总是不可避免的。问题就在这最后一跃是如何可能的?时间与非时间两者间的鸿沟是如何填平的?
这个问题实际上是黑格尔哲学本身的矛盾。黑格尔死后的西方现当代哲学家对黑格尔哲学的矛盾从两个不同侧面作出了两种不同的评价。有的哲学家强调黑格尔批判旧形而上学的方面,着重发挥他关于概念、存在与时间、与人的认识、历史相联系的思想,似乎认为黑格尔所谓概念超出时间的提法可以略去不计,于是黑格尔在这些哲学家心目中便成了一个传统形而上学的颠覆者。英国的J.N.Findlay和法国的Jean Hyppolite是持这类观点的著名代表。海德格尔则明确划分了他和黑格尔的界限:黑格尔哲学最终是把存在看作时间的本质,存在之“落入”时间是外在的,因而黑格尔是传统形而上学者;反之,海德格尔自己的原则却是认为时间是存在的本质,海德格尔对于离开了时间的任何存在都持否定的态度。当前,有的西方学者对海德格尔的这种评价表示了不同意见,认为在黑格尔那里,存在、概念之“落入”时间不是外在的,而是内在的,因此,黑格尔是反传统形而上学的。
对黑格尔哲学的两面性的不同侧重,似乎直接影响着黑格尔个人名声的浮沉。强调黑格尔是传统形而上学者的人倾向于贬低他,强调他是传统形而上学的颠覆者的人倾向于推崇他。在我国哲学界似乎也存在着这两种观点和两种评价。但我觉得还是海德格尔的评价比较公允。海德格尔一方面批判黑格尔的旧形而上学,一方面却极口赞赏黑格尔的伟大。他说,现在有的人大概是由于自己无法与黑格尔的伟大相比,于是一味贬低黑格尔。我的看法是,现当代许多大哲学家尽管都靠批判黑格尔“起家”,但他们都是踩着黑格尔的肩膀起飞的,而且似乎踩得越重,就飞得越高。黑格尔哲学像一片汪洋大海,我们还发掘得远远不够,特别是它对现当代哲学的启发和开导方面,尤其有待于我们作深入的研究。我们(包括我个人在内)过去在这方面做得很不够,我们对黑格尔的研究和评价有片面性,忽视了他颠覆旧形而上学的方面。借着《小逻辑》新译本出版的东风,我们对黑格尔的研究也应该有一个新的审视和新的开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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