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
临近黄昏,外面的雨还没停,天色很暗,有些人家已经亮起灯来了。
防盗门钥匙的脆响之后,林风几乎是悄无声息地蹭进门来的。习惯性的一扔书包和湿透了的外衣,他用习惯性拖着长音的声调喊出来:
“老爸,我回来了。”
没有人应,屋里静得只能听见挂钟的滴答声,空气中弥漫着雨天独特的阴森。林风叹了口气,拖着书包和疲惫的身子向自己的卧室走过去。经过饭厅的时候,他向饭桌上瞄了一眼:空的。这时他才想起早晨听说过的晚上只有自己一个人在家的事,看来是真的了。
穿过饭厅,经过阴暗的窗口,林风像往常一样用脚踢开了自己房间的门。屋里还是那么乱,外边的雨点敲在玻璃窗上,发出一阵阵噼里啪啦的响声。林风把书包扔在椅子旁边,重重地坐了下去。
“真背!”林风心里骂了一句。“天气不好,搞的什么也都不顺!”他拉开抽屉,从一堆卷子底下抽出一本漫画翻了几页,又扔了回去。“该死!无聊死了!林风!你——完——了!!!”他猛地喊了出来。听着回音在房子里回荡着,林风突然觉得如释重负,心里说不出的轻松。他走到窗前,望着窗外街上打着各色各样花伞的零星的行人,琢磨着最近发生的事。
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上了初三之后,今天的考试已经是他第三次大考五门亮红灯了——只有语文考试及了格。自己的成绩虽然一直都不好,但至少能够及格。第一次考出这个分数的时候,林风自己都不敢相信,老爸老妈也一直说那次只是失误。可随之而来的一次又一次小考的成绩简直是直线下降。过去的林风,一直都是很努力但水平确实有限的学生;林风过去的班主任也善解人意,从来不因为他成绩不如别人就大发雷霆。谁知道,工作调动给林风他们班换来了一位新班主任,林风的噩梦也就这么开始了。因为大考小考成绩不好,林风几乎天天被班主任在课间人来人往的走廊里大声训斥;上课答不出老师问的问题,随便一本作业本飞过来精准地击中他的脑袋已经成了家常便饭。这种整天被称作:“白痴”“猪脑子”“智商低”的苦难日子持续了大约两个星期。然后就像恐怖小说里经常写得那样:“一股无名的仇恨从林风原本善良的内心深处油然而生——”
没错。林风变了。
他开始上课睡觉、不写作业、对考试敷衍了事。说到底,现在的林风,心里压根就没有学习这回事了,考多少分早已经是无所谓的事。
可话虽这么说,林风心里却总觉得有些难过。他也有自己的梦想。从很小的时候,林风就一直想当个作家,就为了这个,他从小就开始疯狂的看书。上了初中以后,他的语文成绩一直都不错。林风是真喜欢看书的,特别是小说。他有被保尔感动得全身颤抖的时候,也有为娜塔莎和安德烈的悲伤恋情痛哭流涕的时候。这也难怪,因为学习不如人,班里学习好的学生没几个乐意和他说话的;更可怜的是,林风不是个爱打游戏、爱踢球、爱看港片、爱追着女同学死缠烂打的“真正的男生”,所以,甚至是班里学习不好的“真正的男生”也没有乐意和他正常交谈的,林风倒是经常成为他们起外号、玩恶作剧的对象。在经常生活的群体里没有几个沟通的对象,林风正常的感情也就只好发泄到那些书中虚拟的人物身上去了。回到家里,老爸老妈都是那种虔诚信奉“唯有读书高”的人,而且这“书”指的仅仅就是课本而已。什么小说,什么诗歌,在爸妈眼里这些早就变成阻碍林风读“正经书”的障碍了!面对这种回家第一句话:“考多少分?快写作业!”的父母,林风心里确实不太愿意称他正住着的这所房子为“家”。
就这么东拉西扯地想了半个小时,林风突然反应过来:他该考虑考虑今晚的对策了。编谎挺简单,可要一直瞒过去瞒到中考,就不那么容易了。毕竟……
防盗门的钥匙孔里传出了金属碰撞的声音,“完了。”林风没出声地说了一句。
爸妈进了家门。林风只好不情愿地坐到桌前,抽出物理书装模作样地看着上面的“笔记”。“应该可以瞒得过去了。”林风心里这样想着。他尽量使自己专注于书本上笔画潦草的每一个字,尽力做出努力学习的样子,同时心里也在暗暗担心即将发生的事。
果然,爸妈一回家便径直走进了林风的卧室。
“考试了?”老爸直截了当地说。
“考了。”林风的声音很弱,几乎听不倒。
“分数呢?”
“没下。”
林风几乎是想也没想就脱口而出“没下”这两个字的。说完之后,他心里也突然一阵后悔:分数下没下,老爸肯定知道的。那个专横的新班主任也许在林风自己知道分数之前就早透露给老爸了。可话已出口,后悔也已经无济于事。这近一年的“标准差生”生活中,林风已经练就了随口就编得出谎话的本领。甚至有些时候自己本不想说谎的,可一张口——像打开了潘多拉的魔盒一样——谎话就那么不知不觉地跑出来了,想停都没法停。
“没下?”老爸的声音明显的变了。
“嗯。”
不知道是不是幻听,林风总觉得刚才好像听到老妈在自己背后抽泣着。
“那这是什么?”老爸的声音里隐隐地压抑着愤怒,同时,林风也听到了把折叠过的纸张展开的声音。“你看看!这是什么?”
林风不情愿地转过头去,老爸手里扬着的,明显不过的是一张成绩单。“不知道。”
“不知道?”老妈突然从老爸身后出现了,她的眼圈果然是红的。“我们刚到你们班主任老师家里去了。”老妈的声音有些颤抖。“别以为你不说家长就什么都不知道了!这次又是五门不及格,对不对?啊?!”
“啊…嗯…”林风对这早已经预料到的事情产生了本能的厌烦感,支支吾吾的敷衍着。
“别给我装傻!站起来!”老爸好像在气头上,林风也不想继续让事态恶化下去,他手撑着桌子站了起来——“啪!”
薄薄的成绩单被沉重地摔在了林风的脸上。林风用手捂住脸,直瞪着老爸,脸上写满了错愕。毕竟,这是十多年来,爸妈第一次打他。
“说!这是怎么回事?”
林风知道,瞒过去是不可能了。“失误了。”
“失误!?”一旁的老妈几乎是声嘶力竭地开了腔。“失误失误,第一次是失误,第二次是失误,这都第三次了,难道还是失误不成?”
“那个…考试…没…没发挥好……”
“你再说?!”老爸已经扬起巴掌来了。“别找客观理由!快说!到底怎么回事!”
林风是真的害怕了,他张了张嘴,没出声。
“说话啊!怎么,现在没本事了?上课说闲话的劲头呢?课间跟同学东拉西扯的劲头呢?背后骂老师的劲头呢?”
在那一瞬间,林风真的以为自己出现幻觉了:“你说…我…上课说…说话……?”
“别用这样的口气冲大人说话!你们班主任说的!你上课说话、课间大吵大闹、背后骂老师!”
林风确定自己是真真切切的听到了这句话。可他怎么也不明白:根本没有任何朋友的自己,怎么可能会上课说话?自己空有满腹的话又能找谁说!这完全是空穴来风的事,是杜撰的、捏造的事实!
“她撒谎!”
这短短的三个字产生的连锁反应是震撼性的。三个人:老爸、老妈还有林风自己在那一瞬间全都愣住了。片刻的死寂后,老妈失声喊了出来:“林风你怎么能——”林风也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性,他想赶紧说几句道歉的话来补救,可一切都已经晚了。老爸的巴掌就这么落了下来,响亮的打在他的脸上。手掌与脸颊接触的瞬间,林风感觉自己整个人都冻结了、麻木了、失去了一切的知觉。
而仅仅在不到一秒钟后,全身的血液好像又重新沸腾流动起来,火辣辣的针刺一般的疼痛也好像是滴进清水的墨汁一样从脸颊迅速蔓延到全身,渗透到每一个细胞的中心。
那是刻骨铭心的一巴掌。林风也许会一辈子记着它。
接下来的一切都是那样的,房间里充斥着老爸疯狂的愤怒的巴掌、老妈疯狂的声嘶力竭的训斥和林风默默划过通红脸颊的泪水。窗外的雨下的更大了,纷乱的雨点夹杂着振聋发聩的雷声和炫目刺眼的闪电冲下云层,无情的洗刷着这个世界,这个充满了相同愤怒的世界。终于,林风小小的卧室里那场比窗外更猛烈的暴风雨还是归于平静。爸妈在甩下最后一番激烈的言词之后,各自去睡了,只留下哭得像个小孩一样的林风,独自面对这已经被撕得粉碎的成绩单。
那天,林风的日记出奇的短:“…我不知道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那些编造出来的罪名对于一个从未犯过那样错误的人同样有效?凭什么?凭什么老师的话就百分之百正确?这个世界公平吗?不公平吗?什么是分数?什么又是好与不好?我又算是什么?正义?平等?自由?信心??学习???…”
林风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写些什么了。他合上本子,抬头望一眼挂钟:
12点多了。林风走到窗前,望了望窗外在风中呼啸摇摆着的树枝,关上灯,一头扎进被子里,睡了。
第二天早晨,林风揉着朦胧的睡眼起身到饭厅吃饭。老爸已经走了,老妈一个人忙来忙去,独自收拾着碗碟。林风自己盛了一碗面条,静静地坐在桌旁吃着。他没敢也没想跟老妈说话,只是低着头,时不时偷偷地用眼角瞄一眼在一旁干活的老妈。林风看得到,老妈好几次轻轻地抽动着嘴角,好像要说什么,但总说不出来。就这么一直僵持着,气氛变得越来越压抑,直到林风背着书包冲出家门。他只是含糊的说了句:“嗯走了…”,然后飞快地系好鞋带,跑下楼去。
呼吸到窗外雨后新鲜的空气,林风突然觉得这几天来压抑着他的愁苦的阴云好像一瞬间消失了大半,心情突然变得前所未有的好。他抬头望一望天空:淡蓝色的,点缀着那么几朵浓淡适中的云,很是美丽。他跨上自行车,用快过从前的速度冲出小区的大门,向学校飞驰而去。
一路上出奇的顺利:没遇上红灯、没遇上压车,甚至没有一丁点的交通阻塞。阳光很好,就这么从天空洒下来,在大地上投下各种事物的影子。林风失去好久的快乐似乎又回来了,他穿梭在曲折的街道中,不知不觉地哼起了那首时下很流行的《晴天》。
“哎哟,会唱歌啊?!真不容易!”学校门口,林风正推着单车向校内走去,一个冷冷的打趣的声音却不合时宜地在背后响了起来。
林风没搭理那个人,他甚至就没回过头去。他清楚地知道自己是同学们捉弄的最佳对象,这种讽刺的话他也早就听惯了,以至于可以让管情绪的神经变得麻木,对外界的刺激不产生任何的反应。而且惹麻烦的人在遭到被捉弄对象的冷落之后,常常也就这么闭嘴了。
“我说,林风啊。”可这一次,那人并没有就此放弃,而是继续说下去。“看来老师对你的评价是有点过分嘛!‘林风将来什么也干不成’这么说真太对不起你啦!你看你看,这不,歌唱得还是不错嘛!”
“就是就是!”那人似乎还带了同党。“这也好,以后考不上高中出去卖个艺挣点钱不也挺好?”“说不定还挣个小费什么的…..”
林风还是没理会,他只是加快了脚步。到了单车停放处,林风尽快地锁好车子,然后赶在早自习的铃声响起之前冲进了教室。
成绩单已经发放到每个同学桌上了。也就是因为这个,林风一进教室就迎面遇到了同学们无数针扎似的嘲笑的目光和充满整个教室的低低的议论声。“……好像又是不及格……”“嗯,就是。”在穿过组与组之间的过道时,林风隐约听到了几句。“嗯,不及格就不及格吧。我也没办法。”他心里这样想着,然后无声无息的坐到自己的座位那里。其实林风的心里是有那么一点喜欢这种针对他的议论的,因为毕竟自己只有在这个时候才能博得班里同学一丁点儿的关注。
早自习的铃声响起来。原本因为嘈杂而显得有些乌烟瘴气的教室很快静了下来,嬉笑声马上被课本翻动的唰唰声代替了。坐在这一片安静中的林风隐约听到了教室外走廊中回荡着的高跟鞋与大理石地面碰撞的刺耳脆响。“应该快了。”他没出声的自言自语道。
果然,不出半分钟,新班主任那矮小的穿黑色套装的身影出现在了初三X班的门口。班里顷刻间弥漫开一片有些可怕的死寂:连翻书声和呼吸声都听不倒了。
“成绩单已经发下去了。”班主任开了口,这声音中渗出一丝威严和居高临下的锐气。“大家都已经拿到了,对自己的成绩也应该有个大概的了解。自己考得怎么样、在班里、在级部是什么水平,各人心里也该清楚。”
林风心里叹了口气:新班主任是必定要点自己的名了。他把面前大本的物理书立起来,挡住了自己的面孔。他不愿看到班主任点到自己时的表情,怕会重新想起昨晚的那场“暴风雨”,也怕眼前重新浮现起老爸老妈因为愤怒而发狂的样子。
“……这次考试,我们初三X班的总成绩还是不错的。”新班主任推了一下架在鼻梁上的半框眼镜,“级部第一和上一次考试一样,是我们班的李自明同学。在这里对他提出表扬…..”
班里响起稀稀拉拉的掌声。林风感觉到自己后面的那张桌子在颤抖:李自明必定是在那里兴奋得浑身颤抖、脸上露出他惯常挂在脸上的放肆笑容了。
这小小的波澜在班里持续了几分钟。随着班主任声音的响起,教室又静了下来。
“……好。该表扬的同学都已经表扬过了,希望这些同学珍惜荣誉,在中考的时候再创佳绩。”班主任清了清嗓子,面部表情刹那间变得生硬、呆板、严肃:“不过,也有个别同学这段时间表现极差!在这里,我要当着全班同学的面,点名批评林风同学!”
到了。林风脑海里浮现出这么两个字。
“林风同学最近一段时间无论在学校还是在家庭、在学习上还是生活上都极度散漫!在学校他上课频频违反课堂纪律,对待考试极不认真!多次不完成作业,对学习是漠不关心!通过与他家长进行的交谈,了解到林风同学在家里也丝毫没有学习的主动性,学习效率极低!大家都看到了,本次考试,已经是林风同学第三次大考五门不及格,这种成绩已经严重地影响到我们初三X班在级部里的名次和形象!这不仅是对他自己不负责任,也是对我们初三X班极端的不负责任!”
讲到这里,新班主任的情绪之激动可见一般:几乎每个短句从唇齿之间迸发出来的同时,手里的书都要在讲台上重重的敲打几下。每敲一下,林风都会感觉到全身毛孔的一次紧缩。他试探性的抬起头向讲台那边望了一眼,却正被新班主任逼人的灼灼目光刺个正着:“林风!站起来!”
林风懒懒的站了起来。这动作使课桌晃动得很厉害,致使铁质铅笔盒突然滑落,落在大理石地面上,如静谧之中突然爆炸的一颗炮弹,发出稀里哗啦的刺耳声音。
“林风!你的父母,我已经找过了。”班主任用一种不容反驳的声调说着,显得咄咄逼人。“你的情况你父母已经知道了。一个月之后的中考,就凭你这种状态是不可能及格的。你说说,你准备怎么办?”
林风张了张嘴,没说出声来。
“你说什么?”
林风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可不争气的唇齿还是拒绝把这句简短的话的声音送出去。
“再大点声!”班主任发急了。
林风深吸了一口气,极不情愿的大声说出了这三个字:“不知道!”
班里一片哄笑声。
新班主任一时间显得有些尴尬,但她马上把自己神圣不可侵犯的表情又重新找了回来:“都安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