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癫者走入电影院,坐下来,看了一场越南大战。
当曲终人散,一个穿制服的女孩子带着一吧扫帚来清场,她看见癫者正掩面失声。
“回去,”她不耐烦地说,“如果你想看两次,你得再去买票。”
“两次?”癫者为之觳觫,“这样悲惨的电影谁能受的住看两次呢!”
“那么你出去,并且不要把眼泪洒得一地!”
“可是谁能不哭呢?”
“这只是电影,神经病!”
“就是因为它只是电影,我知道真实的战争将残酷千倍。”
癫者一路哭了出去,把正午的日头哭成昏月。
二
癫者站在婴儿室的玻璃窗前,他的鼻子贴在冷冷的玻璃上,他的脸孔因而平板得像一张拙劣的画。
“哪一个是你的孩子?”护士小姐走过来亲切地问。
癫者转过身来,张开嘴,因情急而流泪了。
“没有,”他口吃地说,“没有什么人是什么人的孩子,所有的孩子都不属于他们的父母,他们只属于他们自己的命运。”
“你说什么?”护士吃惊了。
“我看见他们的未来。”
“你看见什么?”
“我看见他们将死于刀,死于枪,死于车轮,死于癌,死于苦心焦虑,死于哀诲悲恸,死于老。我看见他们的小脸被皱纹撕坏,他们的骨头被忧苦压伤。“那善良的护士忽然失手,将针药打了一地,襁褓中熟睡的婴儿同时哭了起来。
三
癫者带着一个很大的捕网,走向春天的郊野。
他在芳香的难以自持的空气中跳跃着,追逐着,十分忙碌地把他的捕获物塞入背后的大袋中。
一个孩子在旁边看了许久,忽然受不了的大叫起来。
“你真笨,连一只蝴蝶都捉不到。”
“我根本不想捉蝴蝶。”癫者分辨道。
“那么你捉什么?”
“我捕风。”
“什么风?”
“今年春天的风,从岩穴来的风,穿过毵毵金缕的风。”
“你捉到了吗?”
“我捉到了,在我背上的行囊里。”
癫者骄傲地展示他的皮袋,但其中空无一物,癫者惊讶得坐地大哭。
“原来是有的,知识现在散了。”
孩子不屑地转身离去,他的运气不错,因为还敢得上到不远的小溪边去——那里有一个高明的捕手,刚好捉到一只耀眼的大彩蝶。四
癫者在一家百货公司里趑趄,立刻引起店员的怀疑。
“要买什么?”她们大声咆哮。
“听说,听说你们有一种新货色,叫做爱情。”
“是的,那是一种洗衣机。”
癫者黯然垂首。
“没有人将多余的爱放在这里寄售吗?”
“多余?”女店员尖叫了起来,“我们人人自己都缺货呢!”
一家旋转的黑梯把癫者送下楼,癫者觉得自己已被不断的下沉降入地曹。
五
黄昏,癫者拿着一个又冷又干的馒头坐在路边的椅子上啃食。
忽然,他把那无味地馒头放入怀中,哀哀地哭了起来。
“我多么残忍,”他说,“当我在咀嚼这细致的白面的一分钟,不正有许多跟我一样圆颅方趾的人,因为连粗麦都得不着而饿死吗?”
他就因自己奢侈的晚餐而深悔,竟至终夜无眠。
六
癫者在公园的草地上午寐,有哭声把他吵醒了,他看到两个相咬的孩子。
“你们是一对仇敌吗?”“不,”他们怀着怨毒说,“我们是兄弟。”
癫者又睡去,并且再度被哭声吵醒,他看见两个相诟的男女。
“你们是一对仇敌吗?”
“不,”他们怀着怨毒说,“我们是夫妻。”
癫者勉强合眼,仍然被哭声吵醒,他看到相执的老人和青年。
“你们是一对仇敌吗?”
“不,”他们怀着怨毒说,“我们是父子。”
癫者于是翻身而起,逃向山中。
七
精神病院的院长带着绳索和从员来找癫者。
“我们听说你是这城中最有名的癫狂者,我们不能让你随便在街上走,你跟我们去治疗吧!“
癫者缓缓地抬起他悲哀的令人揪心的眼睛。
“为什么我不能在城里?”
“因为癫狂的人只应该根癫狂的人在一起。”
“那么,让我留在街上——因为这里全是癫狂的人。”
“你应该住院。”
“我们的城市就是病院。”
精神病院的院长一跃而上,想要绑住他,但癫者反而绑住了院长,并且把他交给从员。从员看都不看一眼,便把胡踢乱打的院长架上车,带他到他自己所开设的精神病院去。
八
有人看见癫者在海边刳木为舟,就聚众前观。
其中某个胆子较大的上前来问道:
“癫者,你要走了吗?”
“谁不走呢?谁又有‘永久地址‘呢?”“你要到哪里去?”
“你们谁又知道自己往哪里去呢?”
众人中较敏感的已开始为自己低泣。
“你真的是癫狂的吗?”一个孩子跑上前去,抱着他的颈项。
癫者庄严的站起来,缓缓地说:
“我不配,但我祝福你是,立志做个大癫吧!孩子。”
众人哗然,急去抢救那孩子。
九
有许多日子人们不见癫者,直到第二年春天,非洲菊开的特别绚丽的时候,有一个女孩子说她在澎湃如海的花丛中看到过他的脸。
“真的是他的脸?”有人问。
“我不知道,”女孩说,“我定睛看时,只见春花不见人。”
于是有好事的人去看那片花海。
可是,当他们赶到的时候,连那片花海都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