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梦境
1、
“良良,我们一起去看海吧。”
默默拉着我的手,望着我。
默默的眼睛也如以往般清澈,翘起的睫毛忽闪忽闪。
我在恍惚中被她拽着,来到幼时那片沙滩的破木船前。
一切都像童年时那样,灰白的天空跟安静的海,暮色笼罩着远方的渔船,海风掠过那片芦苇丛的声音熟悉而且真实。
默默穿着白色的裙子在沙滩上奔跑,我看见她踢掉鞋子笑着朝岸上的我招手,看见海平线处隐着一条诡异的白色线条。
我隐约的感到不安,向她伸出手。
“默默,我们回家吧。”
语毕的一瞬间,暮色消失了,阴暗的海边狂风大作。远处那诡异的白线越来越变得明显,不断翻滚着发出火车般轰鸣的声音。
“默默!”
“默默!我们回家吧!”
我大声喊,对她挥动着双臂,声音湮没在狂风里。
默默依旧微笑着向岸上的我招手,我听不见她说什么,耳鼓中充斥着呼啸的风声。
“默默!”
“回来!默默!”
嘶哑的叫喊也无济于事,默默站在那里,笑容变得愈发诡异。
远方的白线终于化作数尺高的巨浪,来到默默身后。她收起笑容,向我伸出右手,我看见那只手的无名指上戴着一枚朱红色的玉戒指,我送给她的戒指。
在巨浪卷走默默之前的一刹那,我清楚的看到她目无表情的张开口,她说:“良良,等我回来。”
我跪倒在地上,恐惧跟绝望得向着海浪退去的方向呼喊默默的名字。海水慢慢回复平静,却变成血一般的红色,诡异而美丽。
血色的海水深处隐约传来一个女子充满怨仇的呼唤。
“等……我……回……来……”
然后,我从梦中惊起。
2、
我坐在漆黑的房间内,急促的喘息,以平抚噩梦带给心脏剧烈的刺激。
凌晨4:00。
窗外只有昏暗的路灯,冬季的夜很漫长。
我也已经记不清已有多少次被同一个噩梦惊醒。
晃晃床边的可乐瓶,已经空了,额角汗水冰凉,让我感到一阵虚脱般的眩晕。
房间里死亡一般的寂静,这时我总会想起身边那些用绝望走完生命的孩子们,那些曾经与我彼此拥抱着取暖的孩子们,那些有着灿烂笑容却一身伤痕的孩子们,我离弃了他们。
我站立在一个又一个人生的岔路上,无助的四处张望、等待。
每个岔路之间,有些人与我并肩行走,然后在下一个岔路来临之前失散。
一个人的时候,真的不知道该去向哪里。
因为寂寞会让人恐惧。
点燃一枝香烟,柔和醇厚的南方烟草,望着即将熄灭的路灯。我经常这样等待天明的到来,以此逃避那些个让人颤栗的梦境。
虚弱的身体,绝望的眼神,我的二十一岁。
二十一岁。
该是多么美好的季节。
3、
一直以来,我都重复着告诉走进我生命的人们,我是个需要疼爱的孩子。
于是他们带给我很多快乐和疼痛。
二十一岁的我,在青岛这个干净而冷漠的城市里生活。他们叫我良良,他们不断喊着我的名字走过来拥抱我,又不断的离我而去,只在我的生命中留下些许隐约的痕迹,时间一长就淡忘了。
我就这样坐在自己的房间里,数着临近毕业的日期,在键盘上打出一些交错着梦境与现实的文字来。
这样很好。
因为除了寂寞我再也找不到结束这种生活的任何理由。
我不喜欢练琴,每天晚上却都要让手指在琴弦上爬行几个小时,才可以安心的睡去。我似乎总是强迫自己作着一些事情,只是为了一些简单的目的。
忘记了是什么时候开始写字的,我记得曾对兜兜说过,文字是我的寄托,音乐是发泄。
兜兜告诉我一些安静的事情。 她第一个告诉我,良良是一个让人心疼的孩子。
我说,我只是需要别人的疼爱。
母亲每天都在催促我去找一个工作,她说整天在屋子里身体会垮掉的,她忘记了外面很冷,她把对寒冷的恐惧遗传给了我,但她似乎总是把这一点遗忘了。 所以我也不喜欢冬天。
4、
记忆中,我搬过许多次家,这都是些不好的回忆。
因为离别会让人难过。
我是一个容易恋旧的人,喜欢把过去的点点滴滴都装进一个箱子里,锁上。
频繁的搬家让我不停的去适应那些陌生的环境。我想,如果环境可以改变人的话,也许我已经经历了无数次的改变,变到忘记了自己以前的样子,偶尔回忆起一点,就记在文字里,这样拼凑成破碎的片断。
但写字并不是快乐的过程。
所以那天我对清寂说,我想用一个很长的文字,写下我所有的成长、经历、快乐与疼痛。
也许终究只是个寄托吧。
5、
我诞生在一个并不特别的家庭,父母都是普通的工人,虽不富裕,但是很温馨。
似乎我很小的时候便以开始记事,幼年时候的每一个细节,在脑海中都是那么明显。
最早的记忆便是趴在窗子上,看海。
童年的家在一栋面朝大海的公寓楼中。每日清晨,几缕朝霞都会透过窗帘印在枕边的床沿上。母亲不知在何时将早餐摆上方桌,我规矩的在那一丝淡红的光亮中洗脸、穿衣。
幼时的我总是很安静,很少言语,大多时间都是趴在窗沿下透过玻璃窗向外张望,那段日子里,似乎窗外的画面便是我的整个世界。海、沙滩,还有表情模糊的人群。我习惯把手贴在冰凉的玻璃上,直到寒冷使手指失去知觉。
那时我身体很弱,经常要吃大把的药片,不能像同龄的孩子一般在楼下的平地上练习奔跑,但我透过玻璃望着他们,从未有丝毫寂寞,只是安静的独自好奇和幻想,指尖冰凉。
傍晚,一抹夕阳,一个趴在窗前瘦小的孩子,远远望去,该是一幅多么平静的油画。
家里的陈设很简单,木床、方桌,还有古旧的橱子,一台十四英寸的黑白电视很少打开。
当阳光充满房间的时候,我便定定的望着海。渔船驶入码头,蔚蓝的水波让我觉得寒冷。记忆中外面的人群总是很忙碌,来回穿梭于我狭窄的视线,表情空白。我一直把他们关在另一个世界,永远不相干的继续我的凝望与他们的生活。只有投在水面的金色让我快乐,它们被水波打碎,变成散落的金屑。
阴天的时候,海水的深处会浮现出一张面孔,灰白的颜色,我能听懂她的喘息和言语。我是一个听话的孩子,安静的服下许多大大小小的药片,倾听她许多神秘的问题,没有任何答案。
时常做梦,梦见带着利刺的红色海藻从深海中不断生长,涨满海水,伸进房间,把我包裹起来,扎破皮肤。然后惊醒,枕前依然只有零散的月光,而刺痛,却是真实。
最朦胧的记忆,一些药物的幻觉和真实的琐碎,一点一点拼凑出那些画面,在角落里陈旧起来,没有任何表情。
6、
默默是母亲同事的女孩,比我晚几个月出生,就住在我家的隔壁。
默默有很大的眼睛,睫毛总是忽闪忽闪的,伯父忙的时候便会把她寄放在我家,默默没有母亲。
那时的记忆很少有言语,也许是还没有学会完整表达吧,我们只是相拥着趴在窗边,或者一起拖着一个带轮子玩具狗在屋子里转来转去,那个玩具狗总发出“吧哒吧哒”的声响。
默默也是一个安静的孩子,父母们喜欢逗我们互相亲亲,喜欢让我们睡在一个温暖的小被窝里。
我们彼此都是童年中唯一的玩伴儿。
后来我搬家了,离开那天,我哭着抓住默默不肯放手,然后被母亲一把抱起塞进了解放车的后面,车缓缓的开动,我听见默默也在哭。
数年后,伯父笑着说起,那时默默哭了三天,找我。
我记得,我也哭了三天。
7、
搬家后,我离开了海边的窗子与默默,住进老市区内一栋古旧的民宅。那是几十年前的建筑,木制的楼梯和地板,油漆早已泛黄剥落,踩上去会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令我不安。幸而我家在一楼临街,开门,便是通往马路的石级。
父母在这朝街的门前开起一间小杂货店,本身便狭小的房间被隔去一半。住的半间没有窗子,昏黄的灯光常常使我眩晕,于是我总是绕过立橱来到房门口的柜台前,透过玻璃去张望那五颜六色的商品。
那时的我已经能自己奔跑了,虽然还没有脱离大把的药片和幻觉,不可以像其他的孩子一样吃各种零食,甚至不知道冰棒的滋味。
每天,我站在货柜前望着那些糖果,看到别的孩子用零钱换走它们。而我唯一可以得到的,只有五分钱一小叠的山楂片。母亲告诉我,只有那个,才不会伤害到我久病的肠胃。
当我把贴近货柜的脸移开时,母亲便递给我一小叠山楂片。
拿去吃吧。
我抬头,母亲的微笑中露出些许无奈。虽不理解,但我总是安静的接过,走到房间的角落,蹲下,依旧巴望着那五颜六色的糖果,从不央求。
斑驳的院墙内变成了我的全部世界,我安静的在杂草丛生的院子里行走,时不时伸出手,抚摸墙壁上断折的纹路。记忆中的那段时间,天色总是阴郁的。
偶尔下起雨,院子里的一切都变成灰暗的色调,令我想起童话中寂寞的城堡。泥土在脚下松软,腐木的气味一丝丝从古宅内淡去。我喜欢那样的雨,看着它渗透斑驳的墙壁,颜色渐深,周围也变得洁净起来。
这时不会有人打扰。
我望着落雨的天空,灰白,安然。一如曾经那片阴郁的海。
海中的那张面容也是依然淡漠,只是仅在睡梦中才会出现,话语依旧,声音依旧。红色的海藻也不再涨满我的梦境,每一觉醒来都是那么的自然。
而我,却时常怀念,因为默默不在这里。
阳光中在黄昏的时刻才会填满视野,在院墙上渲染一片昏黄。我经常安静的站立在家门口,独自一人,看那夕阳染红最后一块云彩。越来越暗的光线,伴着院门外一闪而过的人群,消失在暮色里。
记忆在那片斑驳的院墙里,除了阴雨,便是黄昏。
转过身去。
手中的山楂片也已熔化成一团。
8、
再次见到默默前的一晚,我兴奋的半夜都没有睡着。
我不停的问着母亲默默的事情,以至于每一个细节。因为家里的小杂货店关门了,全家都要搬回那栋面朝大海的公寓楼中。
离开时的解放车变成了一辆蓝色的大头,我坐在驾驶室里,一路上大声的唱着歌。
车刚刚停住,我便喊着默默的名字飞也似的往楼道里跑。
敲开默默家的门,看到那双很大的眼睛,眼睫毛忽闪忽闪的,我们相视而笑。
9、
那晚伯父一家过来喝酒,我跟默默牵着手趴在窗边不停的说话,伯父醉了,笑着逗我们互相亲亲。
“良良,我们家默默长大了以后嫁给你作媳妇好不好?”
“好…… ……”
满屋子的笑声中,我跟默默相拥着入睡在温暖的小被窝里。
那年我刚满6岁,默默5岁半。
10、
伯父依然很忙碌,默默也就顺理成章又变为我们家的一员。
每天,我跟默默在楼下的平地上奔跑玩耍,手里总不忘攥上一根棉槐树的枝条。
母亲怕我们跑得远了,便经常嘱咐我,院子的外面有坏人,会把小孩子抓起来带到很远的地方去卖掉。我觉得很有趣,于是告诉默默。
“走,我们去打坏人。”我扬扬手里的棉槐树枝。
默默虽然害怕,但依旧牵着我的衣襟走出了院门。我们跑遍了附近的海滩也没有找到一个坏人,却被一个搁浅在沙滩上的破木船吸引,在那里逗留了好久。
那只破木船的颜色已经黝黑黝黑的了,甲板跟船身都裂开一道巨大的缝隙,我们在那只船上跳来跳去,忘记了时间。天色逐渐黑下来,远处传来母亲担心的叫喊,我们知道她生气了。默默害怕的抓着我的手往家跑,穿过马路,在大人回家前钻进被窝,晚饭也没有吃。
尽管如此,默默跟我还是被罚了两个小时站。我还另外被打了手心。
后来,默默常会央求我带她到海边去,到那只破木船里面探险。我们偶尔在能海滩上抓一些小的螃蟹跟虾米然后放进嘴里咀嚼,还学着附近渔民家的孩子用砖瓦敲碎岩石上的海蛎子,把嘴凑上去吸吮,那都是很鲜美的味道。虽然免不了回家因为拉肚子而泄密被罚站,但孩子们往往都抵挡不住馋嘴的诱惑。
一次,我们在破木船的舱沿下看到一个披头散发闭着眼睛的女人,她穿着肮脏的衣服,把手伸进裤子里不停的颤动,嘴里发出痛苦的呻吟。我以为她病了便走过去想要问她,谁知那女人突然睁开眼睛凶狠的咒骂我们,让我们滚开。默默害怕的一下子哭出来,拉着我飞也似的跑回家了。
从那以后,默默好几天都没有央求我带她到海边去。
11、
童年的记忆里,时间似乎是一个奢侈的名词,转眼,默默跟我都背上了书包。
学校是在离家不远的一所小学里,同样的面朝大海。那是一所很小的学校,黄色的教学楼跟光秃秃的操场。我们依旧每天互相牵着手,上学,放学,奔跑在海边的沙滩上。
这时的默默已经比我高出半个头了,却从来都是我的跟班。默默不喜欢那些渔民家的孩子,她说他们的身上总有一股发腥的味道,默默喜欢我,总是跟我在一起。我也一样。
我们经常把作业带到海边的那个破木船边,默默写作业,我抄。偶尔还会去水洼中捉一些透明的虾米,用火堆烤着吃,或者坐在木船上玩水手的游戏,然后在天黑以前气喘吁吁的跑回家。
“良良,等我长大了,会变成一个大船的船长么?到大海里面去。”默默望着远处的油轮,拽拽我的衣袖问。
“傻瓜,船长哪有女的?”我很认真的敲着她的额头。“船长都会有好长的胡子的,女人没有胡子,所以不能当船长。”
“那怎么办?”默默失望的问。
“只好等长大了我来作船长了,默默嫁给我,也就是船长了。”
“嗯 …… 那我长大了就嫁给你。”
“嗯 。”
12、
五年级的时候,默默已经长成一个漂亮的女孩了。
清澈的眼睛,翘起的睫毛忽闪忽闪。
默默常在放学的时候对我说:“良良,我们一起去看海吧。”
于是我们坐在那条破木船的甲板上,脱掉鞋子,看夕阳把沙滩染成一片暖暖的橙色。默默喜欢把头靠在我的肩膀上,我也喜欢这样。
那时候的天空总是灰色的,也许是因为记忆都在黄昏里,默默把一片芦苇的叶子折叠起来戴在手指上,然后欣喜的喊。
“良良,看!戒指!”
我认真的望着那片蜷曲的芦苇叶说:“我以后会买给默默一个漂亮的戒指,最漂亮的那种。”
默默的眼里满是期待,搂着我的脖子。
“良良真好。”
“当然了,默默是要嫁给我的。”
“嗯 …… ”
13、
默默总是很信任我,像小跟班一样牵着我的衣袖。
我们就这样天真而且快乐的生活,每天一起在破木船边玩耍,在暮色中的沙滩上留下许多脚印跟笑声。
然而六年级的时候,这一切都改变了。
那天晚饭后,默默来到我家,告诉我她的家里来了一个陌生的女人。我跑过去看,居然是那个曾经在木船边咒骂过我们的人,只是身上打扮的干净了。她笑着抚摸我的额头说:“呦,多么乖巧的孩子。”我看见她笑的很献媚,心里升起一阵反感,然后皱起眉头离开。
我知道她忘记了那件事情,默默也忘记了。
后来,那个女人便成了默默的母亲。
14、
伯父重新结了婚,窗户上贴满了腥红的喜字。
伯父说默默应当由新妈妈照顾,不需要再麻烦我家,伯父说那样会很好。
直到一天晚上,默默哭着敲开我家的门。
默默说伯父跟那个女人在床上光着身子打架,默默很害怕,就偷偷的跑了出来,我也很害怕。
于是我们便相拥着在狭小的被窝里偷偷的哭。
我看到默默的胳膊上有青紫色的印记,默默说,默默不听话,妈妈打的。
“只有良良会抱着默默,真好。”
默默望着我,肿着眼睛,翘起的睫毛忽闪忽闪。
15、
后来伯父不在家的时候,默默经常挨打。每次挨完打默默都会跑到我这里来,然后抱着我颤抖着入睡。默默告诉我那个女人总是用棉槐树的枝条抽打她。还说那个女人总是不准默默吃饭,不准默默来找我。默默管那个女人叫妈妈。
我知道,默默是没有妈 妈 的。
母亲终于看不下去了,把伯父叫到家里来数落了一通,伯父只是坐在床沿上抽烟,一句话也不说。
有一天,默默不见了,伯父跟那个女人争吵了整整一夜,默默没有到我家来。我知道默默在哪里,我想去找她,可是那时的我惧怕夜晚。
次日天刚蒙蒙亮的的时候,我跑到那只破木船的旁边,看到默默。她瑟缩在船舱的一角,很安静,两只眼睛无神的望着我。
“晚上我很怕,很冷。我以为良良会来找我,会来抱抱我。”
默默开始哭泣,很绝望的哭泣。我无措的看着她,陪着她哭,却不知道应该怎么安慰。
默默的手里攥着一个装满红色药水的玻璃瓶,默默说她知道如果喝下去就不会再害怕了,可是默默不敢。那是一瓶清洗厕所用的地地畏。
我突然想起那天默默问过我的话。
“良良,为什么仓库里那些红色的药水能让虫子都不动了?”
“那是地地畏,”我认真的说。“虫子喝下去以后就会死的。”
默默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
16、
又过了几天的一个晚上,警笛声跟人们的惊呼让我一夜无法入睡。
那个女人死了,中毒。
伯父也被戴上手铐。
次日默默就被接到了乡下的奶奶家。临走的时候,默默开心的抱着我。
“良良,真好。”
“什么?”
“妈妈也不能动了,默默再不会挨打了。”
17、
我看见默默清澈的眼睛,翘起的睫毛忽闪忽闪。
谁知以后的三年里,我们再也没有相见过.
三、开始 结束
18、
默默离开后不久,我又搬了家。考上一所初中。
那也许是青岛最难以考入的学校。
也许是巧合吧,同样黄色的教学楼,同样的座落在海边。
只是没有默默。
19、
我开始学着对所有人微笑,学着抽烟,学着恋爱,学着跟某个女孩流连在夜晚的海边。
那时候的孩子们似乎都很傻。
我至今还清楚的记得,洋子手里拿着那把不知道从哪里捡来的木吉他,兴奋的对我说:“良良,我学会弹琴了。”
洋子跟我同班,住在我家楼上,我们经常结伴上学,结伴蹲在校园的角落里抽烟。洋子有一张女人般近乎完美的完美的脸孔,还有帅气的长发。
我们都是不爱上课的孩子,不爱写作业,也不讨老师喜欢。
但女生们却是喜欢洋子的,她们写给洋子一叠叠粉红色的信件,洋子从来都不看。洋子说他不向往爱情,爱情是不值钱的。
学校的后面有一个废弃的码头,我喜欢那里,经常跟洋子一起翘课过去看海。我带着软包的哈德门香烟,洋子则带着那把木吉他,还有几瓶廉价的啤酒。
洋子只会按几个简单的和弦,当然,那并不包括横按,洋子的F和弦总是没有声音的。尽管如此,他还是每天背着那把破旧的木吉他,洋子说,那样看起来比较像一个艺术家。
我不会弹琴,所以总是用很崇拜的眼光望着洋子,总是坐在那个废弃的码头边一遍遍的听洋子弹唱那首他最熟悉的《灰姑娘》。
洋子的声音沙哑而动听。
20、
刚进入初中的日子是很美好的。
我跟洋子坐在教室后面靠窗的角落里,因为那里可以看到大海,还有在路边走过的女孩。下午的时候,阳光总会懒懒透过玻璃窗洒在我们的身上。我含着半颗橄榄张望那些穿着松糕鞋的女孩们,漂亮的,不漂亮的,她们总能带给我许多遐想。
放学后,我们就在繁华的街道上摇晃着,洋子喜欢去地摊上买一些盗版的磁带,我喜欢买零食。然而我们都是贫穷的孩子,于是学校后面的工地便经常有钢筋不翼而飞。
洋子跟我就这样每天谈论着女孩,谈论着零食跟那些流行的音乐,每天背着书包傻傻的走在通往学校的路上。我曾以为这种简单而美好的生活会一直持续下去,我们的头顶上永远都是那片蔚蓝蔚蓝的天空。
“良良,我们会一直在一起吧?”
“嗯,那当然了……还要一起上同一所高中呢。”
洋子的脸上总是挂着那样淡淡的笑,美得看不到任何的瑕疵。
我是那么喜欢洋子的笑容。
直到那个晚上,我们在夜市的地摊上偶然看到了一盒唐朝的盗版磁带,虽然没有听过,但洋子说他喜欢那些人的长发,跟他一样的长发,于是爽快的买下来。
回家后,我们被那盒磁带的音乐震撼了,从没有过的震撼。高亢的声音,充满神秘或者富有攻击性的声音,让我们沉迷在里面。
就是从那晚开始,洋子发疯一般的练琴,每夜每夜的在他的小屋里爬音阶。白天上课的时候,不是睡觉,就是对着一本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基础和声学》发傻。
但洋子再也没有背起过那把木吉他。
而我们的生活,也由那张盗版的磁带疏离。
21、
洋子开始变得消瘦。
他去纹了身,然后在手臂上用刻刀画一些美丽的图案,每天孤言寡语。
我也在不停的恋爱,与那些穿着松糕鞋的女孩们。漂亮的,不漂亮的,我喜欢在她们的身上寻找一些美好的东西。比如柔软的嘴唇,或者舌尖。
不知道是谁离弃了谁。
当洋子背着一把崭新的电吉他站在我的家门前时,我才发觉我们很久没有说过一句话了。
“我要去北京,今晚的火车。来告别。”
洋子面无表情。
“哦。保重。”我也淡淡的回应。
然后洋子的背影就那么一点点的消失在了我的视线里,我开始哭泣。
因为后悔没有亲吻过他。
忽然想起这之前的最后一次哭泣,在默默离开的那天。
那天默默开心的抱着我。
“良良,真好。”
“什么?” “妈妈也不能动了,默默再不会挨打了。”
…… ……
22、
洋子走后,他父母焦急的来到我家询问他的去向。
我什么都没有说。
洋子只带着那把电琴跟他仅有的四百块钱,走得了无牵挂。
其实我也希望像他那样没有束缚的离开,走到哪里就在哪里停住,但我做不到。我是一个不能吃苦的孩子。我想,流浪的生活也许不会适合我。
所以我依旧每天坐在教室的角落里,在午后懒懒的阳光下看窗外那些穿着松糕鞋走过的女生,漂亮的,不漂亮的。然后含着半颗橄榄,幻想她们柔软的嘴唇。
偶尔,才会想起默默。
洋子把那个破旧的木琴留给了我,还有一大堆翻录的黑色磁带和几本吉他入门的教材。
我开始蓄起长发,重复洋子曾经作过的事情。
也许吉他终究不适合我,乏味的音阶让我变得暴躁,但我疯狂的喜欢那些黑色磁带中的声音。
我看到其中一盒的上面用圆珠笔歪斜的写着,Marilyn Manson。
那年我14岁。
23、
我开始尝试着喝很多酒,在一间地下室改成的酒吧里。酒吧老板是我的远亲,他允许身无分文的我整晚整晚的在那里度过。
直到认识大伟。
那天夜里,我有些醉了,摇晃着走出酒吧,蹲在街口昏暗的路灯下呕吐,忽然一个人奔跑着撞过来,与我一起摔倒在地上。
很疼,脑海里只有这两个字。我非常愤怒,随手拾起半块方砖重重拍向那个人的后脑,一声呻吟过后就再也没有了动静。我的思想里一片空白,捡来一根拇指粗的钢筋不断向他一边咒骂一边抽打,那个人趴在地上一动也不动,满脸血污。
随后一辆面包车在我跟前停住,下来几个穿着黑衣的青年,他们惊讶的看着我和地上的那个人,张大了嘴。其中一个满脸络腮胡子光头大汉操着纯正的东北方言问我:“他咋地了?”我迷糊的回答:“把我撞倒了。”然后人们开始放肆的大笑。
他们把那满身血污的人拖上车,络腮胡子对我说:“走。你帮了我的忙,我得谢你。”
后来我才知道这个络腮胡子叫做大伟,开着一间所谓的公司。被我放倒的那人欠了公司的钱,在追赶的过程中不幸撞见了我。
那晚大伟带着我玩遍了附近所有的夜总会,喝光了整整两箱子的科罗娜。
大伟说:“良良,你以后绝对有出息,跟我一起干吧!”我醉得一塌糊涂,只记得把手搭在大伟的肩膀上,说了一些含糊的豪言壮语。
就这样,我成了大伟唯一的弟弟。
大伟三十多岁了,身体健壮,满身的刺青,剥下衣服来活脱脱一个世界地图。但是大伟结婚三年都没有一个孩子,我总是怀疑他在把我当作儿子养活,但始终没有向他证实。大伟不在的时候,公司的事情就由我来料理。说起来很好听,那无非是些赌局球盘跟要帐的单子,还有大伟在城郊开的几间洗头房。大伟经常给我很多钱,还给我印了一叠经理的名片,那些东北来的小伙子们都成了我名副其实的下属。
想在回想起来难免好笑,一个十五岁的毛头小子,却领着一群社会最底层的混混。
那时候,我还不知道什么叫做害怕。
24、
我依旧去学校上课,虽然洋子走后的学校对我来说已没有了半分的留恋,但我只是不想被别人注意。每天背着书包穿着校服行走在教学楼的走廊上,没有人知道我是谁。
那时的我已经有钱了,口袋里的软包哈德门香烟早以变成三五和七星,但我不快乐。
我在学校是没有朋友的。
公司里除了我,跟大伟最亲近的人叫虎子,胸前刺着一只凶恶的上山虎。虎子比我大四岁,他的额角上有一道很深的疤,每次我询问起那道疤的由来,他都会变得烦躁。虎子对我很好,打架的时候总是护在我的前头,公司里的事情也都是由他跟我一起料理。
也许那就是所谓的兄弟感情吧,我对虎子总是很依赖。
每个周末,我们会开着车到公司城郊的那几家洗头房里收钱,然后再清算赌盘的盈利。虎子说这都些都是断子绝孙的收入。我笑笑,不以为意。晚上到大伟家吃饭的时候再把钱如数上缴。
大伟的老婆是个漂亮的东北女人,我叫她嫂子。周末的晚饭通常是很丰富的,嫂子的厨艺很好,我很喜欢吃她做的回锅肉。大伟非常惧内,但嫂子却总是对我很好的,像是把她的母性都发泄在了我的身上。依旧让我感觉自己像他们的儿子。
25、
慢慢的,我开始打点一些比较大的生意了,比如带着几个人一起去给别人要帐。
这都是一些暴利的买卖,一张十万块钱的账单要回来就能得到一半的佣金。但是大伟从来不告诉我们这些账单都从哪里来。
虎子说我的那股子坏劲儿绝对不是装出来的,我也这么觉得。
我曾经把一个人八十多岁的老母亲吊在他们家四楼的阳台上,然后打电话对他说:“给你十分钟的时间,把欠款连同利息都送过来,否则绳子就会断掉。”结果五分钟以后,我便拿到了一个厚厚的信封。
公司里有几把枪,用来给别人要帐或者看工地。如果没有一笔可观的钱摆在旁边,我们轻易都不会动这些东西。当然也有例外,虎子从东北带来的妹妹在工厂被一个暴发户老板调戏了,随后我们一帮人拿着枪气势汹汹的去把那个秃顶的老男人折辱了一番,连保安都吓的没敢报警。
几乎每天晚上我们都是在大伟朋友开的一些夜总会里度过,免费的包厢跟摇头丸,免费的啤酒,我们只需要负责那些场子里的秩序。偶尔把喝醉闹事的人揪出去痛打一番。
我喜欢场子里那些浓妆艳抹的女孩,向她们索取一夜的快乐是无比容易的事情。还很喜欢那些各种颜色的药物,麻醉跟满足感,比酒精要实在得多。
那时我也纹了身,是一些关于信仰的东西。
地狱的火焰与恶龙。
虎子曾经对我说良良你不应该这样,你跟我们是不一样的。
他说再这么闹下去我们迟早都要遭报应。
我说看开点吧,趁着有钱多享受一下才是正路子。
然而不久以后,报应真的来了。
26、
那个下午,我们在一个包下的工地上打牌,保安室里放着几把仿真手枪。
一个夜总会里认识的女孩从宾馆打来电话,我没打招呼便离开了。
回来的时候,看见虎子仰面躺在血泊里,睁着眼睛,望向我。
27、
这是我与虎子的最后一次对视,警察在向周围的人询问着,我只能远远的观望。
那天别的地产商雇人来争工地,双方都开了枪,而那时我正在宾馆柔软的席梦思上跟一个女孩作爱。
虎子右腿的动脉被打断了,大伟说他亲眼看着虎子哀号着在地上挣扎,血像喷泉一样涌出来,却没有一点办法。
我不停的哭泣,大伟只是拍了拍我的肩膀,然后离去。
后来的几个星期我都无法入睡。
闭上眼睛,便是虎子望向我那满是绝望跟怨恨的眼神。
28、
我睁着布满血丝的眼睛坐在包厢里,木然的像一具没有生命的雕像。
一个妖冶的女郎依偎在我肩膀上,用嘴唇叼着为我点燃一支香烟。
大伟递给我杯啤酒。
“喝点儿吧,难过没用。”
我接过酒杯,却突然看到杯中的液面上浮现出一张满是血污的面孔。
还有虎子那双充满绝望跟怨恨的眼睛。
他向我吼着质问我为什么离弃了他,为什么让他一个人孤单的死去。
我恐惧的大声喊叫,抛掉了酒杯,瑟缩在包厢的角落里颤抖着。
回复知觉的时候,发现房间里的人们都在异样的看着我,除了大伟。
只有他知道我的恐惧,知道我只是一个孩子。
29、
不久以后,大伟得知乡下的母亲病危,急忙跟嫂子一起赶回东北老家探望,就再也没有回来。
他们说大伟是背着人命案子来青岛的,回去后第二天就被逮捕了,死刑。
他们说大伟的母亲根本没有病。
30、
嫂子回来了,卖掉了青岛所有的店面跟房子。
她对我说:“跟我回东北吧,我一直当你是亲生儿子的。”
我看见她的身后站着个帅气的小伙子,挽着她的腰,忽然感到一阵阵的恶心。
然后我皱着眉头转身离开,半句话也没有留下。
31、
没有了大伟,一些曾经被逼迫过的人们开始四处寻找我。
每个夜晚都会觉得不安。
虎子那充满绝望跟怨恨的眼神也一直阴魂不散的纠缠在我的幻觉中。
虽然知道那是一些药物留下的后遗症。
但我依旧恐惧。
长期旷课使学校终于准备把我开除。父亲无奈之下问我愿不愿意转学,到乡下一所有关系的中学去读完初三最后的一个学期。
我求之不得的答应了。 然后背上行囊逃离了青岛这座繁华的都市。
那一年,我刚满16岁。
四、小镇
32、
许多地方与许多人,珍藏在回忆里。
我把回忆装进一个笨重而陈旧的木箱,锁上。
33、
那是一个贫穷的小镇,当我背着行囊第一次踏上这块泥土的时候,便这么觉得。
没有百货公司,没有高架桥,没有一丁点儿城市的繁华与喧嚣,那里什么都没有。
整个小镇只有两条街道,低矮的黑瓦房跟店铺斜靠在路边,两辆破旧的小巴停泊在小镇中心的路口,等待着即将离开的人们。远处是无垠的农田,冬季的积雪还没有完全融化,偶尔有一两只鸟儿飞过天空,气氛安详而寂静。
我住进了一个普通农居,三间黑色的瓦房与庭院,在这个黄土培出的围墙里,只有我一个人。父亲放下包裹以后就离开了,临走时递给我一张墨绿的银行卡。
“良良。”
“嗯?”
“好好上学吧。”
看着父亲蹒跚离去的背影,还有鬓上的白发。我一句道别的话都没有说。
庭院中央是一棵巨大的杨槐,树皮已经开始剥落了,就像这苍老的土地。墙边有几株无花果,光秃秃的树冠在干冷的空气中扭曲着。我选了中间的那栋瓦房,用一下午的时间将它打扫出来,然后去买了一些简单的生活品,开始简单的生活。
34、
乡间的夜晚很冷,蜷缩在三床棉被中的我无法入睡。
寒风从门缝中灌进来,发出纸张摩擦的声响。我望着漆黑的屋顶开始怀念默默,那些是没有寒冷的记忆,默默温热的身体蜷缩在我怀里。
我在院子里锄出一片片很小的土地,埋下一些薄荷根与瓜种,然后祈祷温暖的来临。
那几天的记忆里没有言语,我独自从窗外一缕晨光中醒来,在电炉上热一壶浓稠的可可,然后等待门外传来木鱼的声音。乡间的早晨总是很静,几个农妇把夜间做好的油条或者蛋糕拴在自行车把上,敲打着木鱼在巷子中穿梭。
只需要五毛钱,一捆油条或者小块的蛋糕,却不怎么好吃。
几天后,庭院与房间的每一个角落都被打扫过了,我把一盆从邻居家要来的罂粟苗摆在窗前。很喜欢那样幼小的生命,在自己的手心中一点点成长。
每天我都会去一次小镇中心的集市,买些蔬菜跟水果,然后给自己做一点清淡的饭菜。
在虎子离去后的半年里,我没有吃过一次肉。
35、
父亲打来电话说已经与镇上的中学通融好了,让我直接插班过去。
学校距离我的住处不远,是几排面向田野的简陋平房。
报到那天,一个秃顶的主任接待了我,他恭敬的递给我一些课本和大堆的试卷。从那卑贱的笑容里,我猜得到父亲又为我花费了多少。
“你们城里来的孩子,到我们这种地方读书真不容易……” “嗯。”
“你父亲真为你费心了……”
“嗯。”
“你一定要好好读书,乡下的孩子野,谁要是欺负你就跟我说……”
“嗯。”
“ …… ……”
第一天我没有上课,只是跟着他逛遍了整个校园。那些孩子远远的张望我,议论着,他们的眼神让我觉得不舒服。
他告诉我还有个城里的女孩与我同班,还说这里的校规很严,每天的课程都很满。临走时候我面无表情的塞给那个主任一盒骆驼香烟,是他未曾见过的。
36、
晚饭的时候我听到敲门声。好奇的打开门,然后呆立在那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看见默默那双漂亮的眼睛。
惊喜和无措。
那夜我们坐在小镇的街道旁,默默偎依在我怀里,就像小时候那样。
默默不停的向我讲述这三年里她的生活,还有过去的回忆,只是不提起她的家庭。默默长大了,有了一头披肩的长发,修长的双腿和小麦色的肌肤。默默说这里是她的老家,只有她跟奶奶一起生活。伯父出狱后回到了原来的单位,是他打电话来告诉默默我的事情。
默默说我变的安静了,说我的脸上再难以看得出表情,还说很喜欢我现在长发的样子。 我们望着最后一辆小巴缓缓驶离小镇,消失在夜幕中。
沉闷的发动机声让人感到压抑。
那些离家的人们,回家的人们,他们穿梭于这寒冷的车站上,不曾停息。我突然开始害怕别离。
默默抬起头望着我,抚摸着我的长发。
我发现她的眼睛里多了些许朦胧的东西,忽然脑海中一片空白。
“良良,我们又在一起了,不要再离开。”
“嗯。不会再离开。”我坚定的对默默说。
夜晚很冷。
我们紧紧的拥抱。
37、
第二天清晨,我们一起走进校园。
我完全看不到其他人的存在,默默牵着我的手来到教室角落的一张木桌前。
陈旧的木桌上面,模糊的刻着我们的名字。
教室很旧,斑驳的墙皮已经开始脱落。缺角的黑板前,一些桌椅凌乱的排列着。同学们陆续走进教室,然后惊异的望着我们亲昵的举动。
默默两手环抱着我,凑在我耳边私语,眼神朦胧。
“良良,这样真好。”
我突然发现一些友情之外的东西已经在我们之间产生,但我不能确定,只是隐约的感觉到幸福。 上课的时候,教室里很冷,默默把双手伸入我的衣袖里取暖,在我的耳边呵气。
默默说在这里她没有任何朋友。
一些同学依旧好奇的望着我,老师极不标准的普通话回响在空气中。
“良良,很温暖,这样真好。”默默淡淡说。
“这样真好。”默默重复。
38、
如果时光还可以退回到九年前那个沙滩,我会抢走默默手里那个红色的药瓶。
那样也许什么都不会发生,没有了别离与思念。
我是一个需要别人疼爱的孩子,默默也是。
但时光终究是无法倒流的,那些孩堤时的记忆就像一张张泛黄的油画,陈列在脑海里。
很喜欢科本的一句话,“当迷失是一种美的时候,继续,别走出来。”
科本用猎枪结束了自己的生命,他曾经是多么热爱着生活。
那些美好的梦境与绝望,都被一颗子弹带走了。
残缺得结束。
我时常忘记那些记忆里的画面是否真实,许多难忘的疼痛。
只是害怕寂寞。
害怕独自行走在夜晚的街道。
科本说:“Something in the way.”
39、
生活开始在阳光下继续。
一些幸福的瞬间。
傍晚,我跟默默牵着手走在回家的路上。经过一座青石板搭成的小桥,然后丢下书包坐在那里。
河水已经开始化冻了,脚底传来轻快的流水声。
默默依在我的身前,小声哼着歌。
“良良。”
“嗯?”
“还记不记得以前沙滩上的那只破旧的木船?” 默默抬头望着我,淡淡的笑,明亮的双眸里浮现出童年的那片海。
还有木船旁边的对话。
40、
女孩望着男孩的眼睛指向海面日落的方向。
“良良,等我长大了,会变成一个大船的船长么?到大海里面去。”
“傻瓜,船长哪有女的?”男孩认真的敲着她的额头。“船长都会有好长的胡子的,女人没有胡子,所以不能当船长。”
“那怎么办?”女孩失望的问。
“只好等长大了我来作船长了,默默嫁给我,也就是船长了。”
“嗯 …… 那我长大了就嫁给你。”
“嗯 。”
桥面上偶尔经过扶着单车的行人,面无表情的走来,再由我们身后离去。 一些春天的傍晚。
默默与我坐在冰凉的青石板上相视而笑,没有任何语言。
暮色中,我们牵着手走在回家的路上。
41、
我喜欢默默身上淡淡的腹香,那是孩堤时记忆中不曾有过的气味。
果子成熟的气味。
伯父从青岛寄来许多包裹,一些衣服或者零食,但她从不打开。那些包裹就堆放我房间的角落,默默说她恨那个男人,恨他的欲望曾带来的灾难。
默默对那个家只字不提。
很多时候,默默只是依偎在我怀里,闭着眼睛,安静得像一株散发着忧郁香气的罂粟。
我从未对她提起那三年中的经历。
默默说我们是同样的孩子,注定要被回忆追赶的无处躲藏,被噩梦惊醒。我想,也许她猜得到我那段生活。
春天一点一点的过去,默默趴在床边抚摸我身上的刺青。
她说那些美丽的图案让人心疼。
默默的手指修长而柔软。 我时常感觉我们之间失去了一些什么,又似乎什么也没有失去。
“良良,以后带我也去纹身好么?”
“嗯。但是,为什么?”
“我想知道你换来这些图案的代价。”
默默的指尖在我刺青的皮肤上轻轻划动。
“看,多美。”
42、
傍晚我经常会去默默的奶奶家,与我租住的地方只相隔了两条巷子。
那是一个安静而且慈祥的老人,每天下午都戴着花镜坐在房门口编一些手工活。
晚上,我们围着一个狭小的圆桌,吃简单而可口的食物。我常在默默的房间呆到很晚,依旧是默默写作业,我抄。
就像小时候。
清晨我们一起出来散步,走到那座石桥边。脚底下清澈的河水穿过远方的田野,看不到尽头。
默默蹲下身子去拨弄水面,然后定定望着水面晃动的倒影。
朦胧的朝霞把云彩染红了,田野跟流水寂静的没有半点声音。默默忽然蹦跳着跑向河水的上游。
“良良,我们去探险吧。”默默在远处冲我招手,快乐的叫。
“跑的那么快,别摔着。”我笑着向默默追去。
“追到了就停下。”默默也笑。
我们就那么追逐着跑出好远。一直到太阳高升。
默默看到一棵挂满红丝带的大树,她拽拽我的衣袖说:“许个愿吧。”说完就闭上眼睛,从口袋里掏出根一模一样的丝带。
默默说:“良良,把我抱起来。”
我们费力得够到一根树枝,把丝带系了上去。
后来我问默默许下了什么愿望,她甜美的笑着冲我眨眼。
“你猜。”
43、
发条是我跟默默养的狗,默默从学校外面的田埂上把它捡回来,养在我家。
那是一条品种不纯的黑色昆明犬,瞎着一只眼睛。
默默说刚遇见它的时候那只眼睛就已瞎了,只有巴掌大的小发条躲在草垛旁边发抖,默默是个富有爱心的人,便把它捡了回来。
我用奶粉喂它,默默在电暖气旁边给发条搭了一张小床。
默默说,发条是我们的孩子。
不管到哪里,发条总是跟在我身后,摇着尾巴。有时我们坐车去二十公里外的县城购物,发条就蹲在车站上等我,一等就是一天。
它能认出默默的足音,每次默默来我家,还没敲门发条就开始高兴的发出呜呜的声音。默默总会给发条带来饼干香肠之类的食物。 每天放学的时候,发条就准时在一个巷子口等我回来。一见到我,它就会兴奋的扑上来,用身子蹭我的裤腿。
记得小时候父亲告诉我,狗是最忠诚的动物。
那晚一个小偷刚翻进我家院墙,就被躲在旁边的发条一口插在喉咙上,在医院抢救了十多天。
然后发条就被人毒死了。
44、
村民们说,咬过人的狗都会很危险,他们偷偷往我的院子里扔了块被农药浸泡过的生肉。
发条死在我的怀里,眼睛直直的望着我,什么声音都没有发出来。
我突然想起虎子。
那样绝望跟怨恨的眼神。
我们伤心的哭。默默在院子的角落给发条堆起一个小小的坟包。用石块压上了一叠黄纸。
默默说发条是我们的孩子,永远是。
45、
夏天很快的来临。
窗台上的那棵罂粟开出妖冶的花朵。
几棵无花果树上也结出了许多青色的果子,庭院里爬满瓜藤。
夜晚我们时常相拥在院子里的躺椅上,吃无花果,喝可乐,然后一起抬头看天上的星。
春季埋下的薄荷根早已变成满园翠绿,微风吹来,凉爽的清香散布在庭院里每一个角落。
默默在我怀里眯着眼睛,像一只听话的猫咪。
“良良。”
“嗯?”
“人死了以后会化作星星么?”
“也许吧,谁知道呢?”
“那么良良,我们死的时候也在一起好么?”默默轻抚着我的颈。“我怕天上的夜晚太黑,找不到你。” “傻瓜。”我笑。
我看见默默那双漂亮的眼睛,翘起的睫毛忽闪忽闪。
一些永生难忘的片断,在记忆里定格。
那晚是默默的生日,我送给她一枚朱红色的玉戒指,亲手带在她右手的无名指上。
默默急促的呼吸着,抚摸那枚戒指。
“良良,这是那时候答应我的那枚么?”
“嗯,这么多年,我一直在为你挑选最好看的。”
玉戒的纹理像一只眼睛,血色的眼睛。
默默双手环抱着我,开心的叫喊。
“良良,我再也不会摘下它。”
“再也不会。”默默重复。
46、 那晚我们像往常一样牵着手回到默默家。
门敞开着。 屋子里诡异的静。
默默忽然甩开我跑进房间,然后不住的尖叫。
奶奶紧抓着胸口躺在灶沿旁,一动不动。我探手到她的面前时,才发觉早已没有了呼吸。
锅里的甜羹还在沸腾,满屋子弥漫着红枣的香气。默默最爱吃的东西。
“奶奶……奶奶……”
默默摇晃着冰冷的尸体,乞求般的想要把奶奶唤醒。
良久,她站起来,啜泣着离开。
我呆立在那里无措的看着眼前的一切,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那晚下着好的雨。
我披着一件雨衣发疯般的四处寻找默默,学校、车站、街头巷尾,大声叫喊默默的名字。然而我找不到她,哪里都找不到。
47、
第三天深夜,我被雷声从睡梦中惊醒。
陡然想起每次打雷的时候默默都会躲到我的怀里,那现在她又能躲在哪里呢。
窗外风雨交加。
我梦见童年中那个海边的清晨。
默默瑟缩在破木船边的一角,很安静,两只眼睛无神的望着我,绝望的哭泣。
“晚上我很怕,很冷。我以为良良会来找我,会来抱抱我。”
我猛地翻身下床,向小河上游的方向奔去。
外面很黑。
而我早已不再恐惧夜晚。
雨越下越大了,我拼命的奔跑。
我知道默默像我一样是个一无所有的孩子,她走不了多远的。
48、
在那棵系满红绳的大树下我看见默默。
河水已经涨的很满,混浊的倾泻向远方。
默默蜷缩在树下的角落里,目光呆滞的望着河水。已经三天了。平静而且孤单。
见到我,默默不停留泪。
“良良,我曾经在这里许愿让陪伴我的人永远都不要离开。”默默说。
“良良,为什么?”
我看着默默,没有回答,眼泪不住滑落。
“晚上我很怕,很冷。我以为良良会来找我,会来抱抱我。”默默继续说。
默默的脚下扔着几块已经被雨水弄脏的饼干。
“良良,很冷,抱我回家好么?”默默说。
49、
默默躺在我的床上,发烧。
我翻箱倒柜的找出一些感冒药安静的给她喂下。
默默说很苦。
然后她突然吻住了我的嘴唇。
那是永远无法忘却的瞬间,默默甜美的唇和柔软的舌尖。
默默说她恐惧很冷和悲伤。
那晚我们疯狂的作爱。
默默的四肢紧紧缠绕在我身上,用牙齿咬我的肩膀。
一直咬到血肉模糊。
她说:“良良,用力,撕碎我。”
45、
清晨我们赤裸着相拥在一起。
我发现身底下压着一小片殷红的血渍。
默默轻抚我身上刺青的图案,说:“良良,现在你是我唯一的亲人。”
然后她开始低声啜泣。
“唯一的。”
默默望着窗台那朵盛开的罂粟花重复。
46、
村里的人把默默的奶奶送到火葬场,带回来一个白色的瓷瓶。
随后的那几天,我们都没有去上课。
每天只是在房间里做爱,累了就相拥着睡去,醒来继续作爱。
默默丝缎般的身体,在我怀中像野猫一样尖叫着呻吟。
她说:“良良,用力,撕碎我。”
做爱的时候,默默笑着流泪。
我舔着她脸上的泪珠说:“默默,我会永远陪在你身边。”
“永远又有多远?”默默淡淡的问。
没有任何表情。
47、
那些天房间的地面上散落着各种饼干的包装袋、卫生纸、烟头、还有用过的避孕套。
空气里弥漫着香烟跟体液的味道。
默默开始学着抽烟,赤裸着身体在房间里游荡。
我发现她越来越寡言少语,时常对着桌子上那个白色的瓷瓶发呆,一愣就是几个小时。
父亲和伯父都打来电话,通知我们回去参加高考。当我们提着行李最后一次站在小镇中心的车站上时,默默瘫倒在我的身上放声大哭。
而默默的行李,就只有那个白色得瓷瓶。
小心的捧在怀中。
那一年,默默刚满16岁。
五、朋克生活 48、 我始终不明白为什么要把高考放在燥热的七月。那天阳光很毒,我匆忙的涂抹着考卷。尽管什么也不会。 “良良,我要去旅行,到很远的地方。这个夏天。”默默在进入考场前对我说。 那天默默穿着白色的棉布裙子站在台阶上,眼神忧郁。我突然想起安妮笔下的薇安,那个绝望得令人心疼的女子。 “会很久么?” “不知道,想遗忘一些事情。”默默轻轻按着我的嘴唇。“等我回来的时候,就嫁给良良好不好?” 默默笑。 那么纯洁的笑容。 我很想时间停留在这里,没有离别,没有遗弃或者令人绝望的梦境。 默默说她会永远戴着那枚我送她的戒指。 “良良,等我回来。” 默默穿着白色的棉布裙子站在台阶上,裙角被微风徐徐带起。 那是一些永世的记忆。 49、 默默走得很突然。 只带走了那个白色的瓷瓶子。 伯父发疯般的四处寻找她,始终没有音讯。 我对伯父说:“默默会回来的。等她感觉到冷了。”我知道我们是同样惧怕寒冷的孩子,同样的一无所有。 我知道默默。 50、 暑假漫长而且无聊。我昏昏沉沉的生活。 母亲从单位打来电话,让我去一家音像店打工。 那是公交车站旁一间非常小的店面,简陋的橱窗里陈列着各种恶俗或媚俗的唱片跟电影,门口的音箱也只会传出一些腻人的声音,让我觉得倒胃。 音像店的老板是一个中年的秃头胖子,傍晚的时候才会去店里数钱。每天只有我坐在那里,一个人。 我总是把涅磐或者性手枪的CD放进机器,然后开很大的音量。那些都是我自己从家里带来的,店里只有流行的唱片,我不喜欢。 我把洋子那个破旧的木吉他也带了来,摆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偶尔拿起来弹,一些穿着松糕鞋的女孩好奇的向里张望。 每天上午,我打开店门,先往唱片机里放入自己的CD,然后在吵闹的音乐声中简单的打扫。 上午不会有很多人光顾。 偶尔几个学生打扮的孩子走进来,要一些港台的流行唱片。我会让他们自己挑选,因为实在不记得谁的唱片会放在哪里。 只是安静的坐在柜台前,等他们把挑选好的唱片放到我的眼皮底下,再开出单据。 简单而乏味的工作。 下午的时候会忙碌些,许多人来这里租一些影碟,台湾的三级片或者煽情的偶像剧,那都是些无所事适的人。 偶尔有长发黑衣或留着鸡冠头的男孩子走进来,在店里转一圈然后骂骂咧咧的离开。 但我喜欢他们。 他们知道什么叫做音乐。 51、 那天中午阳光很毒,街道上半个人也没有。 我听着科本的about a girl,用洋子那把破木琴跟着弹奏。很简单的一首歌。 一个人走进来,不作声响的看着我。 良久,噪音停住。他问:“你自己在这里?” “嗯。” “琴给我。” 然后是很干净的切分节奏。 我安静的听,满脸通红。 就这样我们成了朋友。他叫大头,个子不高却有着硕大的脑袋跟蒲扇一样的手,长的有些憨气。 大头说他一直想找俩朋友一起摇滚,他也喜欢这些。 也许是由于高温的关系,那天下午的店里没有一个人。我们兴奋的讨论科本的死还有朋克的起源。我说如果我出生美国话,一定会去看纽约最后的那场不插电演唱会。大头说:“操。我也是。” 我打开两瓶青岛啤酒,大头弹琴,我高声的唱。 I need an easy friend I do... with an ear to lend I do... think you fit this shoe I do... but you have a clue …… …… 店门外的街道上开始走过下班的行人,一些穿着松糕鞋的女孩好奇的向里张望。 52、 此后大头经常来找我,从家里给我带来许多摇滚的唱片,Ramones、The Clash、Buzzcocks还有The Stooges。 我们在音像店里放着那些吵闹的音乐,互相讥笑谩骂,大头说:“操,真过瘾。” 店门外的书报亭里卖一些五香的花生米,我俩都是没有钱的孩子。总是就着花生米喝两瓶啤酒,然后用破木琴扒那些根本听不清楚和弦的歌。 大头的留着刺猬装状的头发,染成了桔黄色,远远看上去像一个硕大的海胆。他说这样看上去比较有力量,不像麻子。 麻子是大头带来店里的朋友,瘦得活像一只干干鸡,左边耳朵上戴着一个银制大耳环。他刚开始学打鼓,但是到走哪里都喜欢在后腰上别对十块钱的鼓锤,跟尾巴一样。 麻子常说鼓是摇滚的灵魂,可我俩谁也没见他练过鼓,每天只是别着鼓锤到店里一起喝酒吹牛。麻子这人特小气,买花生米和啤酒的时候基本都是我们掏钱,他跟着吃。他说好兄弟不应该斤斤计较这些小事儿,但每次说这句话的时候,大头都会掏出一个笔记本开始清算他跟着我们白吃的酒钱。 有一天大头不知从哪里弄来两把破电琴,吉他跟贝司,琴弦都锈了,甚至连个商标都欠奉。 大头满脸兴奋道:“兄弟们,咱有枪了。” “嗯。组乐队吧。”麻子跟着说。 53、 闷热的夏天。 我们用在建筑工地偷废铁的钱租了城郊一间不足二十平房的小屋。我粉刷墙壁,大头搬来了家里的功放音箱,麻子运来了鼓。 那晚我们坐在平房打扫干净的水泥地面上喝酒。麻子破例请客。 麻子说:“良良,咱给乐队起个名字吧?” 大头也望着我。 我说就叫平房好不好?这里是咱们的起点。 然后三个墨绿色的啤酒瓶碰撞在一起,平房乐队就如此诞生。 回想起来似乎有点可笑,我们都是什么也不懂的孩子。但那确实是生命中最美好的时间,任何事都不用去想,只是单纯的寻找着快乐。 一些干净的记忆。 我辞掉了琴行的工作,每天清晨跟他俩一起背着乐器坐一小时的公车来到小屋。我们扒一些涅磐跟雷蒙斯的CD,我弹贝司,大头兼任吉他和主唱。 麻子的鼓打的让人很不敢恭维,他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基本节奏加“花”。可惜刚开始的时候一首歌下来,我跟大头往往竖起耳朵也找不到那所谓的“花”在哪里。麻子的鼓就像是七十年代迪士高舞曲,永远的“嘣嘁镑嘁”。 那全都是一些吵闹的音乐,大头浑厚而嘶哑的嗓音从音箱里传出来,让周围的邻居无法午休。 所以小屋窗户上的玻璃总是经常更换。 54、 傍晚的时候,我们提着啤酒瓶蹲在小屋的房顶上看日落。 “丫等以后哥们儿出名了,得买把真的韩国琴。”大头狠狠的说。 “丫等以后哥们儿出名了,得找个老婆。”大头想了想又说。 55、 麻子的女朋友经常找我们,每天中午都会送来午饭。 那是个家里挺有钱的女孩儿,虽然长的胖而且丑。麻子总说人要物质一些,光玩精神的人迟早饿死。 所以我们总是不吃早饭一直敲打到中午,等着麻子女朋友送来免费午餐,偶尔还割上两斤猪头肉改善改善生活。 每次我们讥笑麻子傍富婆的时候,麻子都跟我瞪眼说:“丫的老子不傍富婆你们吃啥?”一想到中午的猪头肉,我跟大头就只好闭嘴了。 大头跟我都没有女朋友。 我给默默写好多信,写完了就塞进抽屉,厚厚的一大摞,不知道应该寄往哪里。偶尔默默会来信,她说她一直在走,走累了就坐在路边,看那些来来往往面无表情的人们。默默说她要去很多城市,打一个月工,然后继续行走。她说:“良良,这样真好,什么都想不起来。” 我慢慢开始习惯那种没有等待的生活。 默默的信总是讲述那些城市里的陌生,后来的信,我都没有拆开。 因为忘记了默默的脸。 时间总是可以带走很多东西,我们都是浮躁的孩子。 56、 平房乐队的第一次演出是麻子他女朋友给联系的。 那个夏天的晚上,在一家摇滚酒吧。去了五六支朋克乐队。 麻子在耳朵上打了无数窟窿眼,都穿上耳环,还把头发烫成鸡冠的形状,看上去惨不忍睹。大头一边讥笑麻子的头发一边不停的往厕所跑。我也不停的抽烟。 第一次演出很紧张。我完全不记得最先上台的那几支乐队都唱了些什么,台上乱哄哄的一片,台下也乱哄哄的。一个剃着阴阳头的胖子站在麦克前面说:“我操他妈的下一首歌,他妈的……”然后被台下飞起的酒瓶赶回了后台。 麻子的女朋友带着的她的同学,我看到其中一个漂亮的女孩直瞟我。心里扑腾扑腾的。 上台时我的贝司出错无数,麻子也敲得比哪一次都卖力。看着台下狂热的人们跟着节奏摇动呐喊,我真正体会到什么叫做摇滚。 演出结束的时候,一些人开始互殴。我们抱着琴往家的方向奔跑,一路兴奋的怪叫。 那晚我们都没睡,三个人坐在排练室的房顶上犯傻。麻子高兴的一直在哭。 我突然想起主持人忘记了报我们的名字。但没有讲出来,因为看到他们满脸的幸福。 “丫等以后哥们儿出名了,得买把真的韩国琴。”大头说。 “丫等以后哥们儿出名了,得找个老婆。”大头又狠狠的说。 57、 一个星期后,酒吧的老板打来电话。要我们每晚去演出,一人一晚三十块钱。哥仨高兴的要死。 第一天干活前,麻子狠狠心买了两只北京烤鸭和一瓶兰陵特酿。麻子的女朋友也来了,还带来了上次那个直瞅我的女孩。 后来我才知道她叫梅子,就在那晚上,梅子成了我的女朋友。 梅子说我有艺术家的气质,我说操蛋艺术家都没钱,死了以后才能场面点儿。梅子挺漂亮,有着披肩的长发,虽然那时我的头发也披肩了,可是却像杂草一样,不知道这是否是我像艺术家的原因。 干活的时候我依然出错无数,梅子在下面使劲的叫。 台上乱哄哄的一片,台下乱哄哄的又是一片。酒吧老板似乎很喜欢这样的气氛,他说:“年轻人,朋克嘛。” 大头也学会站在台上对人们比出中指,喊:“我操她妈的下一首歌,他妈的……” 梅子说我平时挺深沉的,拿起琴来就特酷,特朋克。 我说朋克全他妈的流氓。 然后梅子双手环抱我的脖颈,在我耳边喜牧牧的吹气:“我就喜欢你流氓。” 那刻我突然想起默默。 一样亲昵的动作,不一样的人。 58、 排练的时候,梅子就在一边托着鳃看我,很安静的看。 曾以为人活着再快乐也不过如此,我们没有好的乐器,没有名气,没有钱。可是当我们走上舞台的时候,就会有许多人为之呐喊。 我们写了很多歌,大头作曲,我的词。 幼稚而嘈杂的音乐。 排练的小屋也开始变得热闹,许多穿着耳洞打扮妖艳的女孩来到这里。她们喜欢朋克,所以就喜欢我们。但大头依然没有女朋友,也许真的因为他太丑了。只有喝醉的女孩才偶尔把身体施舍给大头一个晚上。可他从来都不会作什么,大头的胆子总是很小。 那些个热闹的夜晚,啤酒、音乐、女孩子妩媚的眼影跟柔软的唇。排练房里充满体液的味道。 梅子从来不介意我的放荡,她说:“去跟那些贱人们上床吧。用力操她们,也算上我一份。” 她说:“良良,我爱你。” 她说这些话的时候,双臂环抱着我,淡淡的笑。 梅子有严重的心脏病,不能做许多事情。 慢慢的,我们的演出费从三十涨到了五十又涨到了七十,我们不停的在各个酒吧演出,我们可以每天都能吃上北京烤鸭,每天都能喝上兰陵特酿,每天都抽中档香烟。 大头经常望着远处唏嘘道:“想想以前丫用猪头肉改善生活的日子,真他妈的感慨万千……” 这时大头总像个正在思考的哲学家。 59、 刚到拉维拉酒吧演出的那晚,我们看到了那里另外一支乐队。 四个女孩。安静的坐在酒吧的角落抽烟。 我走到其中抱着贝司的短发女孩面前,伸出右手微笑。她也伸出右手,眼睛望向我的琴包。 “我叫良良。” “绣。” 她清爽的笑,齿皓唇红,眼神纯净得像孩子一样。没有任何修饰。那刻我认定,绣是我所见过最漂亮的女孩。 手指接触那刻,心脏急剧的跳。 那晚我魂不守舍的弹琴,时时望向绣坐着的那个角落。连梅子给我打来电话都没有发觉。 回家的路上大头对我说:“良良,你爱上她了。” 也许,从开始我便不应该走到绣的面前,我是个什么都抓不住的孩子。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接到过梅子的电话。 麻子的女朋友带来一封信,说梅子要移民了,在国外给她的心脏动手术,也许永远都不会回来。 她临走时到排练的小屋找我。双臂环抱着我的脖颈,什么都没说。 我面无表情的看梅子走远。 只留下那封信,至今也未曾拆开。 也许是最好的结果。没有离弃的告别。 60、 绣的乐队只在拉维拉演出,不像我们般东奔西跑。所以每次到了那里的时候,她们早已放下琴安静的坐下了。 我喜欢远远的望着她。 那么干净的表情。 什么也不说,只是相视而笑,再在演出结束后安静的告别。 大头说:“良良,去表白吧。” 我说我是个什么也抓不住的孩子。不如这样。然后苦笑着叫住一辆出租车。 和绣第一次正式的谈话。 那天她把短发染成了火红的颜色,穿着挂满金属环的仔裤。 绣说:“你的长发不像一个朋克了。” 我望着她认真的表情,问:“朋克也需要像么?” 绣一下子笑出来。 然后我们聊了许多,关于生活跟摇滚。绣拍着我的肩膀笑道,我喜欢你。你是一个特别的人。 从酒吧走出来,寂静的道路,天上有许多星,风妩媚的抚摸发梢。 我想,也许我终究会抓住些什么。 大头又一次对我说,良良,去表白吧。 61、 晚上出门的时候路过一家花店。 我总是在它的花架前犹豫。 长相精致的女店员带着机械的笑。她问:“要玫瑰么?” 我说:“玫瑰换不来爱情。”然后慢慢转身离开。 其实我也不知道。 一些个无法入睡的夜晚,我给绣写许多情书。写完了就撕碎。不断的写,不断的撕。 不知道如何传达那些爱情。 或者不是爱情。 绣的面孔总在梦里面出现,干净的笑,没有丝毫修饰。所以我总是急切的想要赶往拉维拉酒吧。那里有一个我心爱的女孩子。还有让我沉醉的笑。 早饭时听到父母闲聊说默默家的伯父病了。在精神病院里。突然想人真是脆弱的生物,可以为一些看不见的东西而迷失。比如血缘跟爱情。 这些忽然而来的想法我只会告诉jack。jack也在拉维位演出,一个安静的男人。他总是坐在吧台的旁边,身前放着一杯加冰的伏特加。 jack二十五岁,也蓄着长发。他去过许多城市,背着把手工制作的吉他。jack说他无法在任何地方停住,因为不想留恋。我总是无法理解jack的话,但很喜欢与他交谈。 jack英文很棒,他坐在话筒前弹唱bang bang,还有sunday of black。 低沉的声音跟忧郁眼神。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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