凶物 2005-6-25 16:31
伪哲学生活
自序
一时冲动写下一个摸不着头脑的题目,只是隐约觉得这将会是很长的写作的开头,于是又隆重地写自序。我刚刚认识到哲学是我从未接触过的东西,,但我一向认为自己比同龄人更有思想深度,并想当然地认为自己常常触及许多事情的本质,进而更加想当然,觉得自己是个痛苦的哲学家。以上便是我的伪哲学历程。私底下我知道它们像一篮子鸡蛋挂在桌子角上,众所周知,它很容易滑落掉到地上,并且脆弱得要命——要我的命——而且这些鸡蛋都是受精卵,摔碎了很可能露出半只翅膀一个鸡脑袋什么的,烂了之后还有一股很不好的味道。
如你所知,这个烂摊子可不是好收拾的。
所以你我都得小心翼翼,免得戳穿这些伪哲学。它们贯穿于我的生命之中,从过去,到未知的将来。戳穿它们,你就看透了我。
1
我从小生活在校园里。这是个极其拥挤的环境,到处是教学楼、实验楼、办公楼和宿舍及食堂,南边还有个校办工厂,在这些建筑的缝隙中还有各类用途的平房、花园、池塘,密密麻麻难以数清,连最广阔的运动场上也挤着各类运动器械。最严重的是,这些东西之间穿梭着随铃声而动的汹涌人潮——学生、教师及其他人等。
中午十一点五十分,下课铃响起,隆隆雷声由教学楼深处夺路而出,奔向校门和食堂两个方向。此时我正坐在前面提到的某处平房的门槛上,一只手抓住门框,另一只手正带动袖口进行擦鼻涕的活动。我的两个袖口自从入秋直至暮春都亮晶晶,几乎照耀着饥饿的学生们的脸。魏奶奶正站在我的身后,处于房檐投下的阴影中,手里摆弄着一个比我小一岁的小崽子,嘴唇习惯性地向右歪——这个表情使我把一个托儿所老太太和一位香港的歪嘴影视歌三栖男明星联系起来。我擦完了鼻涕,马上用手抓住另一侧的门框——奋力地够着再抓住——害怕被面前这股洪流席卷而去。秋天温暖的阳光一下子拍在我脸上。
以上是我能记起的最早的画面,同时给了我最早的对这个世界的感觉:恐惧。至今我仍对这世界充满恐惧。但是没有怀疑。怀疑的起点并不在这里。
然后就应该是一个人物的出现。我一下子跳起来,张开双臂踉踉跄跄地奔向该名高个女子。并且推开其阻挡的双手。把新流出来的鼻涕抹在她的长裤上,用脸抹的。她用一只手拎住我的左胳膊向魏奶奶走去,我则只能用尚未悬空的右脚一下一下地跟着她跳向魏奶奶,看着这两个女人讨论我今天上午的表现,并边转身边向魏奶奶挥手道别——高个女子斥责我一句,我赶忙把挥舞的那只拳头展开呈肉扇子状扇动。接着我整个人离地升空,被高个女子抱回家去。如你所知,该高个女子便是我妈。
我一直奇怪为什么我妈作为一名光荣的母亲却在我的最初记忆中以一个被抹鼻涕者的形象出现,最近我才领悟到:这是一个预言式的情景,预示着我妈将为我日夜操劳和担心,而我却常常不领情,干一些比如往她裤子上抹鼻涕这类的坏事儿——我真不是个东西。
我被我妈抱着,经过半个篮球场,穿过办公楼和教学楼中间,再走过一条小阳沟便来到一排平房前。这排平房有三个门,两旁的门各对着一棵长着许多眼睛的杨树,中间的门对着一间男主人加盖的违章小屋(厨房)。我就住在中间的门里,违章小厨房是我爸盖的。此时他正在自己的作品里站着炒菜,一手拿锅铲,另一手正做着一个奇怪的手势——我看不懂,但大意是在逗我笑。我没有理他,径直跑到这排平房最里面一扇门旁的那个水泥台子上,在一大堆肥沃的土中寻找邻居雪生叔叔养的土鳖去了。雪生比我大六七岁,但按辈分,我得叫他叔叔——我们是很远的亲戚,住得却很近。
现在,就是我写下这些文字的时候,我正在怀疑我的记忆:为什么这些年代久远的事情记得如此清楚,而近两年来的高中生活已被我忘得差不多了呢?难道是因为没有意义而被我的大脑自以为是地选择性忘记了?我更愿意理解为我的记忆如同一个靶子,无数发生过的事情从无穷无尽的起点箭一般射来,却扎在这个靶子上,换句话说,停留在了同一个终点。
而这个终点,被定格在了从前。
像这类悲观而荒谬的想法,总是充斥于我的大脑, 从过去到可能发生的将来。
如前文所述,我三岁开始对世界产生无法磨灭的恐惧感,但限于尚未开化的心智,常常忘记这个最初世界观,而大胆地对周围进行探索活动。所幸我生活在校园里,所能遇到的只有教职工和相对真诚的学生们,而最大的危险,只是来自于一级台阶,或一块绊脚石。
这所学校的教学楼形状如同一长条纸呈层层折叠,然后竖放在地面上。里面有三条楼梯,它们的台阶数对于当时的我是头晕眼花的缘由,至尽未能数清。外加几十间教室长得一模一样又巨大无比,最可怕的是每间教室都是六边形。由此你可以想象面对一个巨大的蜂巢的情景。就在这个蜂巢里,我体验到了被人当玩具摆弄的感觉。至今想起来仍有受辱的感觉。
我被从小教育见人问好,被父母领着碰见他们的同事时我会自动张嘴叫叔叔阿姨爷爷奶奶。但是当我遇见一个看起来面熟的高中生时,却以为是个老师之类的熟人,便叫了声叔叔。自己叫完后站在原地等他过来摸摸头顶说我长高了,那人先是一愣,然后大笑着对旁边他的同学说,“看看看,我有侄子了!”随即抱我进了一间教室放在讲桌上,下面的几十号人立即将注意力转到不满四岁的我身上,被误叫叔叔的男生把自己有侄子了这个意思用数种句式一一说遍直到铃声响起,从门口进来一个男老师。这老师看了我一会儿,问学生们这小孩儿哪来的,但没人回答。此时我却对这个问题产生了严肃的思考:我是哪来的,我要到哪去。抱我进来的男生把我送回地面,尚未站稳,背后便受到缓慢但有力的一推,同时伴着一句话:“哪来的野孩子在这儿捣乱,滚!”是那个老师。
我扑倒在门外的地上,忍了一会儿,哭出声来。
也许现在看来被人称为野孩子并被扔出门外是极其屈辱的经历,但在当时看来,所有的屈辱加起来都抵不过膝盖上的一块疼痛。当膝盖慢慢好起来时,我便再次忘我地游弋于蜂巢之中,只是从此绝口不打招呼,管你老师校长,老子不叫你。由此开始,我成为重点高中里的一名混帐儿童,结束迷糊的幼儿时代,进入童年。
在如今的各种法制节目中,失足少年们的堕落缘由往往是一次屈辱,一场变故;而我由幼儿变儿童,这场蜕变或说变故,却缘于一次教室门口的失足。两者之间错杂的关系,我不敢一一说清。
2
当我在接受了九年义务教育之后,以一个高中生的身份走进这个学校的时候,我感到实实在在的悲哀。16年的时间,我已然完成了一个轮回:门内门外。小时侯总想自己跑出这校门看看外面的模样,如今却处于努力地走了进来又很想要出去的尴尬境地,居然,我是说居然,九年里我在原地绕了一个艰苦卓绝的圈子。
当我吃力地爬到校门的顶端却又被人抱下来时,并未发现,这是个巨大而又昂贵的讽刺。
在小学之前我还上了三年幼儿园,在这三年中作为一个儿童,我摆脱了幼年时浑浑噩噩孤独寂寞的人生状态,转而与一帮小朋友共同纵横于校园中。这帮小朋友并非幼儿园认识,而是另一群同我一个成分的职工子弟。这令现在的我深感奇怪:一天中有一半时间生活在幼儿园,却没有一个认识的朋友,反倒跟几个只能在晚饭后和星期天一起玩的孩子打得火热。不过同样,成年人在社会上游荡时不会每个人都认识,反倒只认识家里人,这倒看来很正常。我于是开始不为自己精神有问题而担忧。
盛夏的夜晚,在灌木丛和草坪里总有各类虫子潜伏,我们当时的理解是它们是用来抓着玩的,于是在这种强大意念的支撑下,七八个心怀鬼胎的孩子每天晚饭后手握小手电筒从家中鱼贯而出,汇聚在北花园里的蘑菇亭下面,如同异教徒的秘密集会一般。不过很少有几次我们等齐人才开始捉虫子,往往是还差一两个时,先到的就忍不住开始了行动,后来的总会找到组织,悄悄加入。所以常常有孩子被身后无声出现的同伴吓得尖叫的情况发生。
我们捉虫子的地方是条两旁长冬青树的小路以及校门口的一大块圆草坪。手电筒的作用是用光吸引虫子以便捕捉,尤其是冬青灌木里的一种类似蝈蝈的会叫的虫,它们见了光就不要命地跳过来,钻进我们敞开的各种瓶子。尽管这些瓶子已是我们所能找到的最大家伙,但每晚到这时都出现供大于求的状况。可是我们毕竟是来抓它们的,人家好心好意送上门来,我们要是不收就显得我们几个小毛孩子很没有社会提倡的“诚”这种品质,于是只好拿了它们向瓶里塞,以至于先到的那批虫子被积压而死在瓶底。对此我们感到很遗憾,并悟到一个道理:好心总是办坏事。
此种歪理邪说还有一条:生命是通向死亡的旅行。我二年级时说出的这句话让爷爷大为吃惊,奶奶几近抓狂,跪在香案前叩拜多次。
幼儿园时代盛夏里的抓虫活动令我在潜移默化中发现并很好地利用了我自己已经长得很结实了这一事实。那时我在草坪上抓蚂蚱时跟在一个比我大两岁的孩子身后飞速奔跑丝毫不差,有时一脚踢在一蓬长出地面的草根上摔一个前滚翻,两脚一落地利用向前的冲力直接站起来继续狂奔,动作干净利落,从不拖泥带水。我这一手曾经令在一旁摇蒲扇的姜爷爷目瞪口呆,全然不顾及自己退休老教师的严肃身份,没牙的嘴张了老半天。
以上便是我由一个痴傻幼儿摇身一变成为混帐儿童的浅层表现,简单过于快速,好象小狗变飞龙一般。
抓了虫子就带回家,我跟晶明几个人年龄小,拎着一瓶子各类昆虫回到家,在里面插几根青草,算是它们的粮食。因为怕它们半夜趁我们熟睡时逃跑,我们就狠狠地拧紧瓶盖,以保万无一失。但结果总是第二天清晨把一瓶死尸倒掉,之后等待晚上的又一次捕捉和屠杀。当我跟晶明及其他孩子为此事伤脑筋时,前面提到的那个比我大两岁的孩子如同神一般驾着祥云伴着佛光从天上徐徐降下,手里捧着一个大纸箱,里面满是活蹦乱跳的虫子,上面蒙一层纱网。这孩子缓开金口,吐出几个字儿:这叫做透气儿。
这时,我们体验到人生中第一次恍然大悟。
从此时开始,往后的日子如同在亚马逊河中游泳时发现身边围着一群食人鱼一样,各种各样令我疑惑的未知事物接踵而至,但并不急于被我发现——意思是,我将一直对它们感到疑惑——只是围在我周围,时不时来一口,我就痛一会儿,流点儿血。而这个疑惑便就此消失,然后是下一个。
从那次恍然大悟以后,我已经踏入了人生第六个年头,并且常听见“上学”这个词儿,频率越来越高,达到极限时,我上了小学。我肯定同龄的孩子们不会想到他们已经开始了一段生活,这段生活会跨越九年,十二年,或更多。我这么说,并不是为了衬托我当时的远见,因为我也未曾想到过这事。我想的只是:这么多小孩啊。
我所上的小学不大,设施不怎么完备,教学质量不怎么好,淹没在周围几个村,或说街道办事处的小学里,丝毫没有过人之处,除了足球。这注定了我比较内向的性格,因为我热爱篮球,而对我的小学引以为傲的足球,却有些厌恶。至今我仍然惊异于在那样的环境下,一个六岁的孩子可以守住自己的所爱,哪怕被孤立和嘲笑。
一到四年级,我一直固执地喜爱着篮球,努力与足球保持距离。我不知道我怎样熬过四年体育课上的无所事事,如今只有一张照片如实反映了其中的一个瞬间:一群大汗淋漓的男孩追逐着一个足球,旁边篮球架旁站着拿篮球的我,正直着眼看那被侵占的篮球场,除了无神的双眼,其他都模糊不清。照下这照片的是美术老师,意在展示我校体育教学成果,这照片贴在宣传栏里,三天后的一个傍晚被人撕了下来。旁边的一段介绍也被画了一个大叉号。
第二周周一的升旗仪式上,主任批评了这件事,我站在班级队伍中间,右手放在兜里,贴近那张照片。终于有一张跟篮球在一起的照片了,我想。这时我四年级。一年之后,校男子足球队成立。我们班有四个人入选。随后,我们班的足球队也组建了起来。那天,有人带了照相机到学校,为班足球队照了一张合影。我像昏了头一般冲向那群人,说给篮球队也照一张吧……那群吵闹的人突然安静下来,其中一个问我,球队都有谁?我便像个疯子一样把我认为可以入选的几个人一一说出来。那群人的表情很奇怪,像是吃了满嘴的东西一样,随后,铺天盖地的狂笑如核弹的辐射一般一排排向我袭来,我心目中的几个篮球队员边笑边用手指着我,却喘不过气说话,只有一浪高过一浪的狂笑。
我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只是垂手面对他们,不知该向哪里看,因为到处都是大张的嘴和嘲讽的目光,我无路可逃。可怕的笑仍在继续,我胡乱抓起几本书奋力向他们扔去,但这既没让他们停止狂笑也没激怒他们,我开始绝望地尖叫,像只面对着一把捶头的猴子,护住自己的头,缩成一团。外面的天空变成暗紫色,不少透明又略有光泽的灵魂缓缓飞升,穿过云层。操场上仍然是接近白色的黄土,水泥地面灰黑不堪。我突然感到瞳孔骤然缩小成一个点,一切都变得陌生而可怕。
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会这样。我伏在地上,眼泪流出来。
自此,我对这世界的真实性产生怀疑。我期待另一个不一样的世界。我不知道它是否存在。
凶物 2005-6-25 16:31
3
在六年级之前,我在交友方面是个奇怪的人。跟哪个同伴同学比较要好完全取决于他家与我家的距离,同时前提是上学放学顺路。此时我家已从校园内搬出,但仍然与其紧挨着:我常常爬过一堵墙,然后就站在了这学校的操场上。
一二年级我总与楼下的一个小女孩一同上学放学,同时我们还坐同桌。那是个安静又干净的小女孩,有一张乖巧的脸和额头前平得如一条直线的娃娃头。她慢慢地走路,慢慢地说话,慢慢地写很大的字。这一切令我厌烦,我总是试图在路上甩开她找个什么地方玩,可她又会慢慢地找一棵树,慢慢地趴在上面,慢慢地哭。我只好转身回去,拽着她跑到她家门口,拿她脖子上挂着的钥匙开门,然后把她推进去,用力关上门,然后隔着门喊“不准哭了!”之后怀着难以名状的轻松感奔上五楼自己的家。拿起杯子咕咚咕咚时心里还想:“真烦人!”
现在看来,这绝对是经典的青梅竹马的故事,可当时简直烦得要命,也不知道她的妈妈老是看着我笑什么。几年后我上初中时情窦初开,突然意识到这一点时,差点悔青了肠子。那女孩四年级转了学,随即跳了一级,初中跟我一所学校,但人家已然是我的学姐了。
一二年级我跟我的未来学姐一起上学放学,时常碰到住在对面楼的另一个同班同学。这个胖胖的女孩后来跟我坐同桌到小学毕业。我那时总叫她猪,原因是她又胖又馋又懒,脑筋也不太灵光,坐同桌的两年间她的作业几乎全部是照我做好的抄,工工整整,一字不落,连错的地方都一并抄上去。
我后来才欣慰地想到,这,就是信任。
我用铅笔在桌上画一条线,一边归我,一边归她,我所占用的面积是她的两倍外加一个胳膊肘的面积。画线时我说:“猪呀,你看你这么胖,把椅子都占去了,桌子就多给我一点,两不相欠的,啊?”而此时我正把一只脚搭在椅子上。猪说:“好,好,把数学作业给我。”我如同一个暴君,指着我的桌面尖叫道:“自己拿!”
与我和未来学姐的故事异曲同工,两年前我刚上高中时得知,猪已经成为一所职业学校的新任大姐大,有一大帮小混混听她使唤。这让我相当胆寒了一段时间,因为我怕猪知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这句话,可以令我暴尸街头。后来却安全无事,我想,也许因为她不是君子,而是个女流氓?
关于课桌上画线,我还要补充一些。除了分界线,桌子还是我发泄个人情感的地方,我曾利用整整一个星期的时间用指甲将桌面挖了一个洞通向下面桌洞,那个指甲从那以后长得就明显慢了下来。一次去崂山玩了一天,回来后无法按捺兴奋的心情,周一上课立即在课桌上作诗一首以纪念之,全诗如下:
游崂山
山青水绿瀑布飞,
飞流直下三千尺。
好象星星天上落。
这首诗明显属于捣乱。首先我忘了作为一首绝句,它应该一共有几行;其次,有些词句看起来熟悉,有些看起来如同古诗翻译——如你所知,我是指后两句,一句抄袭,一句将“疑是银河落九天”翻译为儿歌。
而课桌上的其他作品,比如黑体字的“天才”、超人标志等等,数不胜数。可怕的是,小学六个年级我用过的每张课桌都是如此。
由此说明,我们小学的公德教育很差,门口的“德育先进单位”牌子理应摘下来。
一个像我这样的混帐儿童,总喜欢在一方面受到压制时(被热爱足球的孩子们嘲笑)而转向另一方面(欺负同桌和课桌)发展,这难道就是人类社会斗争的最初形态?我愿意这样以为。美国打伊拉克,归根结底说不定可以将责任加于一个故意少找零钱的伊拉克小商贩身上。总结出一些事物的共性,这也许是一个哲学家的工作范围之一吧?
很明显地,我又将自己幻想成为一个面容愁苦憔悴的哲学家。有人告诉我说,哲学家不是那么好当的——你这么个小孩儿。我认为该人言外之意是我年轻未经世面,原不如那些已经丧失第二性征的老头经历丰富,谈论哲学,尚且没有资格,哪能当哲学家?私底下我骂过这个人,后来又后悔了,这事以后再说,如果我能记住的话。
我觉得哲学这东西只是脑海一瞬间的事儿,人人都有过,但能记下来再发发议论就不再是一件普通的事儿或一个想法,而成为了思想的火花,再过火一点,便成了哲学道理。这样奇怪的想法,还是关于奇怪的哲学的,现在我又把它写了出来,我就不能不说我是个哲学家,或者有哲学家的潜质。
有关潜质,有人将其等同于智商,并且由自己的智商较常人较高而推出自己有如何如何的潜质这一结论。对此我嗤之以鼻。你不能说一个人有潜质,就一定智商高:关羽很有做霸王的潜质,却笨得惊人;你也不能说一个人高智商,就一定有潜质:爱因斯坦智商高得吓人,却绝对没有一丁点儿作洗发水广告主角的潜质。这么说显得牵强,但你得明白我的意思,简单一点就成了:蜜三刀不是刀。
关于我的潜质,自己首先发现的是与人交流的潜质。
在1991年到1993年期间,每次我和父母回爷爷奶奶家都得坐一上午的公共汽车去,几天后再坐一下午公共汽车回来。而我发现自己与人交流的潜质一事发生在1992年的秋天。这个时间不是巧合或偶然存在的,其必然性在于在此之前我尚未能完整地说话,因此无法正常交流(眨巴眼扣鼻子之类表达方式不算);而在此之后就有了另一条公交车线,坐的人少了许多也就无需抢座,从而不会发生此事。
1992年的秋天,我被人双手举起来送到车窗处,四下张望无边无际的黑色时有闪光的人的头顶。我的爸妈没有了我这个顾忌,便大展身手取道于拥到车门处的千军万马之中登入车厢,抢到座位,打开车窗,从车下的我爷爷手中接过给他们带回家的东西和我。我被举起来时看见他俩正低头归置递来的大包小包,忘了最后一件货物。而我爷爷并不知情,只是高举老迈的双臂等待接货之后收工。我就这样手脚悬空着四下张望,在隔了一个座位的窗口看见了另一个与我同样境遇的孩子,相视一笑心生感慨。
起初是由于同情我才跟他说话的,因为他没有脚。后来我发现这是错误的结论——看起来他的大衣下面空荡荡,其实是因为大衣长过了他的双腿。不过待我发现时,我们已经谈得相当投机。当时的情景是这样的:蓝灰色的天空下,呈半个“回”字形的车站内外除了人就是行李,一辆公共汽车动弹不得,上面到处扎着人,像巨大的铁皮刺猬。两个被举起来的小孩平行于车窗,嘴里说着除了彼此谁都听不懂的话,兴高采烈,指点江山。
过了一阵子,铁皮刺猬身上的刺缩进了身体,两个小孩也被收进去,消失在模糊的车窗后。刺猬叫了几声,拱开人群离去了。剩下的一片黑压压仍旧暗流翻涌,四周高大的杨树时不时卷起一波海潮般的声音。除此之外,一切寂静无声。如果你毫不知情地从车站外走了进来,准会被这一大群沉默的动物吓一跳。汽车的到来导致了他们的发情,他们会骚动,以至于狂乱,直到汽车离去。在这样的情况下,只有两头幼兽才有闲暇谈天说地而不为所动。
有关我和人交流的潜质这件事情,就是这样的。这件事的背景荒凉无比,沉默的人群沉默的村庄,远处有喧闹的麦田,空无一人。这里有如此多的死去的生命。似乎两个无知儿童的对话是末日的预言,洪钟般地回响在荒凉的星球上。这星球带着大量死去的婴儿在旋转,像个发了狂的污秽的摇篮。
4
1999年的春天,我对世界的真实性产生了怀疑。从那以后,我开始试图寻找另一个世界,并在现实之中搜集有另一个世界的证明。可是唯一找到的,只有梦。
我对于弗洛依德的理论一向不敢苟同,一个除了柱就是洞的世界是否显得造物主,或者那次最初的宇宙爆炸,过于直露?只是没人会批评他,或它,翻了直露的错误,像可怜的王二。我的梦分为两种,交替出现,各自占领一段时间,一类是现实的,另一类则是超现实的。
现实点的梦境更令我相信冥冥之中某种神秘的力量支配着这个世界和那个不知是否存在的另一个,另几个世界。最有力的证据是,当我经历一个场景时,有时会感到熟悉,极力回想中便找到曾经做过的梦中一模一样的场景,绝无不同。若是听到某句话,也同样有以上经历。这加深了我的怀疑:这也许并不是唯一的世界。另一个世界,也许就在我梦中(我不知现在是否应该继续称之为“梦”)的时空,里面存在的也包括一个相同的我,经历着类似的事情,只是比这一个世界更早。而那一个“我”却没有我这样的疑惑,发生在那个“我”身上的,只是发生过的事情在梦中出现,这是正常的情况——在我认为。因为我不知道那一个世界的一切都于这一个相反,若是这样,这件事就可以解释为:我跟另一个“我”呆错了时空,应该换过来,便一切正常了。
对于五年级时我伏在地上这件事,我要说的是它令我对世界产生了怀疑,因为在那之前的一年或更久远的某个夜晚,我曾经在梦中伏在一群狂笑的人面前,流着眼泪,脑后似乎长了眼,知道窗外是暗紫色的天空及在其中飞升的灵魂。当一年或更久之后这件事再次发生在这一个世界时,我竟不费工夫直接记起了这久远的梦境,形状颜色毫无变化,胶片一样映在我变小的瞳人之中。由此产生的怀疑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使我接近崩溃,我无法忍受自己不属于这个世界的想法,以致于精神萎靡,面容憔悴。
对我而言,怀疑是一套刑具,因此当初中时一段时期学习关于怀疑与学问一类关系的论述文章时,我的头颈沉重地抬不起来,脊柱骨上承受着刑具的刺痛与重量。
这种超现实的折磨与痛苦也存在于我的超现实梦境中,只是它们面目凶恶,实际上却友善得多。我的超现实梦境不似现实梦境那样花样种类繁多,只有两个场景如箴言般从我小时侯起不停出现,几乎令我厌烦。尽管这两个情景堪称想象奇绝,但我依旧感到厌烦,原因很简单:一只青蛙可能让你觉得可爱,几百万只青蛙聒噪着蹦跳着围在你身边好几百年,你想做的只能是想杀了它们。
其中一个梦境是在一个空荡荡的白色空间里,我同其他一些人被绑在地上,动弹不得。给我的感觉就是我们是一群宇航员,为防止漂来漂去而被绑住。但随后两个人的出现就打破了平衡,使得我们——至少是我——觉得很不公平,于是愤愤然想要挣脱束缚,像后来出现的那两个人一样随意活动。但越是如此挣扎,越觉得动弹不得,身上某个部位,比如后背、脚掌这些难以轻易触及的部位,便开始痒。我就越想挣脱,越动弹不得——这种恶性循环的最终结果就是我一下子醒过来,发现被子缠在身上,将我五花大绑。
另一个超现实梦境不像上一个那样井井有条,而是混乱不堪。我双手抓住一条绳索,从这条绳索和其他横七竖八的绳索某一段会滚来一个类似轮胎的东西,它压过我手之时,便是我开始坠落之时,但我总抓住另一条绳索,一会儿又一个轮胎状物体将我弄下来。就这样一次次下坠,却没有一个尽头。直到某个时刻,我就毫无预兆地醒了过来。
我试图依照第一个梦境为这一个寻找现实依据,可在我的房间里并没有什么绳索,所以这至今仍是一个不解之谜。
至于这两个梦境所预示的东西,我猜不出,也不想知道。我害怕又是两个俗套的解释,会毁了我对这两个梦境的美好想象,以致今后再没有惊奇;没有了惊奇,我便丧失了仅有的一点热情。所以还是干脆不知道的好。就好象你喜欢某种小动物,就拿小狗来说吧,你想看一只没长大的毛绒绒圆滚滚的小狗,兴冲冲跑去狗窝,却不幸早了一步,看到母狗拼死拼活地生出一团血肉模糊的东西,上面还有根带子跟母狗连在一起;你知道那就是小狗,觉得恶心,从而今后对狗敬而远之,或者避之不及。
美好的想象和丑陋的现实,它们之间就是这样的关系。
我身处的世界和另一个可能存在的世界,同上。
至此,我说的便是我对世界的真实性产生怀疑的事情。其实我对于现在所处的世界从潜意识是抗拒的,同时我又意识到,对于那可能存在的另一个世界,我心怀恐惧。这种新鲜刺激而又害怕的感觉,似乎应当发生在一个游戏里,比如一个现实版的角色扮演游戏。
凶物 2005-6-25 16:32
5
后来我升入了小学六年级,这是我难以忘却的一年。此时我的相貌与小时侯已大不一样,原来的一头又黑又长又亮的头发成了薄薄一层,全球保持相同长度且不超过半厘米,里面也有了一些白头发,森森然扎在各处。我的眼睛变成了两条向下耷拉的缝,平常里任它们耷拉,迎着阳光灯光时它们便歪歪扭扭地折起来,在两条眉毛之间挤出一道川字纹。关于这双耷拉的缝,有许多说法,都是关于里面射出的光的,我们姑且称之为眼神。有人说那是牛逼而坚定的眼神,并以此称我为牛逼青年(一个滥用的词儿,我不太喜欢);有人说那是邪恶而颓废的眼神,并以此称我为流氓;还有人说那是色情而**的眼神,并以此同样称我为流氓。由此我知道了眼神是可以“××的”,同时还知道了流氓可以指两种人,而这两种人又都是特别的人物,就喜欢上了流氓这个称呼。后来一只韩国的兔子也带了眯缝的双眼进军中国,多了一个“兔”字,此后对我的称呼有时变成了流氓兔,有时又简化回去成了流氓,我也不在乎。
后来的一天在大街上,我的一个女同学远远看见我,就招手呼喊,“流氓——”,然后冲我跑过来。人们听到“流氓”后正准备一起铲除之,却见小姑娘冲流氓奔过去并作交谈状,作亲密状,于是个个表情奇特,感叹世风日下,挺好一小姑娘竟自己送上流氓的门儿。我当时想,这下多少好姑娘又要面对爹娘回家后一通没头没脑的说教。哎,我可真坏,我这个流氓。我竟然在人们的想象里诱骗了未成年少女,我简直十恶不赦。
前面提到我的双眼在见强光时折在一起,像被一只手捏住了眉心。这件事的后果除了我得了个流氓的称呼,还有让人觉得我愤怒得要命,没事儿就皱眉头。这完全是误解。我一点儿不愤怒。
六年级时我面临毕业,这令我惊慌失措,这一下把我心里隐藏的想法都暴露了出来,当然,必要的时机也很必要。
由于当时每学期都评“三好学生”,同时我又常常得这个奖,奖状上的话几乎已经背过,不外乎是“××同学:……德智体全面发展……,以资鼓励。”这一句话。不幸的是我虽然连年“德智体全面发展”,可是直到初中我才弄懂这三个字所代表的东西:品德、智力、体育,之后大为惊恐,深为自己的将来担忧。小学时我一直认为“德智体”是一件我们不知道也没见过,却像黑匣子一样记录我们情况的东西,这东西全放在老师校长那里,每学期末就被翻出来看看,选出几个符合某种标准的,记下名字。
现在我知道了真正含义,发现它们正可以代表六年级时发生在我身上的事:不着调的恋爱(德)、计算神童(智)、篮球队员(体)。
1999年的秋天,我跟大眼并肩走在放学路上。大眼瘦得皮包骨头,一阵秋风卷来,我见她几乎被吹得站不稳,便在她背后推了一把,却硌得手疼。她侧过脸,说:“那好吧。”我面容依然愤怒,迎着夕阳咳嗽了一声,说不出话,又咳一声,尴尬地看一下大眼,继续往前走。到我家小区门口时,我说了声再见,转身走进大门,听见身后没有声音。
从那以后我跟大眼开始了一场不着调的恋爱,长达一年。
那天中午放学时,全校的人向门口涌去,一个同班的女生正好在我的身后,拍了我一下,没头没脑地问,“你喜欢谁?”我饿得发昏,被人群向前冲去,回头说了一句:“吃完饭回来再说。”待我吃过午饭回到教室,只见半教室的人眼巴巴地望着我。那女生宣传能力很强,他们都等着我的答案呢。我搔搔耳朵,走到教室前面,拎起拖把往二楼走去。人们转过头,眼巴巴地望着宣传能力强的女生。
我正擦着地,歪头见大眼走过来,已经说过,她瘦得皮包骨头,走路极为轻盈,一双大眼惊恐不安地望着我所在的位置——教导处门前。她是教室里那帮眼巴巴之人派出的代表,要求我回答那个女生在在我神志不清是提出的问题。我歪着头,看到大眼横着走过来,轻盈飘逸,眼神令人怜爱,充满不安。一瞬间我作出了不得已的决定。
“你。”我对她说,右手拄着拖把,右脚提到左边脚尖着地——在许多影视作品中我们可以看到当有人作出这个故作潇洒的动作后左脚一滑轰然坠地,当然我没有——用两条缝盯着大眼。她尚未提问我便回答,这大概是她始料未及的,没反应出我说的即是答案,呆了一会儿,说:“我怎么了?”我说:“你。”她若有所思,面容又惊慌变为沉稳成熟,眼中的光芒变换不定,冷静地说:“下午放学等我。”
据大眼后来讲,在她说那句话之前的一段时间里,感觉自己由一个女孩“嘭”的一下子变成一个少女,像变魔术一般,只是没有一大团烟雾升腾起来而已。当时我心有不甘:我离她两三步远从没动过她一个手指头,怎么就把一个女孩变成一个少女了呢?
后来就是前面写到的那个景象,并不宏伟却清晰无比,至今我仍记得当时右边的墙头上有一只白猫正在扇一棵墙头草的耳光,忙得不亦乐乎。当时我已经长成现在这凶恶的模样,迎着夕阳显得愤怒,心里却一下子失落起来,像条掏净了肚子的鱼,空空地晃荡不已。直到这场不着调的恋爱结束,我才摆脱了作为一条空肚子鱼的处境。
虽然很可笑地建立了关系,但至少我的生活并无改变,除了有时候一起吃午饭,还是AA制的。后来一次被我父母工作的高中的一个老师看见并告诉我妈,结果从那之后午饭也不在一起吃了。这样一来我常常不吃午饭转而利用这段时间打篮球,愈加觉得自己是条空肚子鱼。有时我打着篮球饿得魂飞天外,目光散淡地乱舞于空中,常常会碰到大眼趴在教室窗户上飞来的目光,于是四目相对,我长久地呆立于斯,两手垂在身前。待到大眼被我目中凶光看心虚而走回去,我心中便空空荡荡,感觉自己完全就是一条空肚子鱼,并且态度坚决,认为自己不该拥有分叉且可站立的尾巴。
现在我终于知道,原来我们之间是柏拉图式的爱情。因此最近我总在想,如果柏拉图知道自己只是条又臭又粘又腥的空肚子鱼,还能不能兴冲冲地向亚里士多德传播不是真理的东西,倘若亚里士多德知道了这样一个秘密,也许会说,“吾爱吾师,吾更爱鱼子酱。”
这样一来,我终于和大哲学家扯上了关系,我们同属空肚子鱼科。
我和大眼之间的爱情(如果那是爱情)使我由一个活生生的人变成一条没有了内脏的空肚子鱼,这固然令人悲哀,但是同时我又跟柏拉图扯上了关系,这令我一时不知如何是好,爱情这样东西,真是棘手。可是至少,这件事给我的启示是:爱情是残酷而伟大的,除此之外我毫无收获,却渴望不一样的爱情。
当我还是一条空肚子鱼时,我的班主任也就是语文老师因为个人原因从班主任这个岗位上退了下来,取代她的是数学老师,一个濒临退休的老太。这个姓高的老太在我心中是个挥之不去的人物,如一个待解开的迷一般充满神秘感。来源是她在美术老师和数学老师兼班主任之间的角色变换。
当我在二年级时,我的小学还是灰白色的一幢小楼,趴在白色的砂土地上苟延残喘,如同一个将死的老朽生物。我和我的同班同学坐在它的身体里,盯着讲台上露出上半身的不知名美术老师。如你所知,她便是高老师。此时她的手中拿一本美术课本,口中念道:“……把折叠好的纸片用剪刀剪成小银儿的形状……”我们趴在桌上眼睁睁看着她翻飞的唇舌,不知所措。而那个“小银儿”尤使我们困惑。她读完后放下书摘下花镜,以一个古怪的姿态站了起来:右手撑在桌上用力,将右半身体支起来,右胳膊伸直后在我的眼里这个不知名的美术老师变成了一个三角形,稳稳地放在了讲桌上。她的左手又使起劲将整个身体向右上推去,既而站了起来。
这个起立动作一度使我对这个不知名的美术老师心生恐惧,原因是正在费力站起的老师在我眼中幻化成了一头慵懒的巨兽,,看似毫无危险却作势欲扑。
这头巨兽转过身在黑板上画着,同时说“小银儿的样子照这个画……”不久,一个人型图案跃然板上。我们几乎同时发出轻轻的“啊——”,但近50个人合起来的声音还是让讲台上的巨兽大吃了一惊,毕竟将近50个孩子在你面前嘴巴张大并有恍然大悟之表情不是天天可见。她说的原来是“小人儿”。而胶东方言使“人”变成了“银”,老师自己的缺乏生动感情又使儿化音单独凸显出来,造成了一个令人费解的词。
这是我所能记得的高老师的第一节课,其后她作为美术老师所教的其他课程都已淡忘,记得的只有“小银儿”和作势欲扑的巨兽。而这些课中,她始终没有提及自己的姓名,我们也就耐心地近乎默契,从没询问。而当四年后我们升上了六年级时,迎来了数学老师。此时她与美术老师的形象有所不同,不长的直发变成了卷发,脸似乎也黑了些。这次她自我介绍说姓高,从这学期起教我们数学,而此后不长时间她又成了班主任。
在此过程中,老师又一次在上课时变为作势欲扑的巨兽,这使我坠落到了二年级时的那座灰白小楼里,看见数学老师在黑板上画出“小银儿”。我转头看看四周的人,他们一如往常一样一言不发昏昏欲睡,丝毫没有察觉这件严重的事情。
这就又使我对自己的回忆产生了怀疑,四年前那头巨兽的真实性在这个变了形象的老太太与迟钝的其他人面前变得柔软单薄多汁,近乎透明。
6
1999年的秋天,我坠向那幢灰白色的校舍,看到巨兽作势欲扑却转身在黑板上画下“小银儿”。除了我所有人无动于衷,这使我困惑又怀疑,得到极大的失落感和挫败感。作为一个贪求虚荣的混帐儿童或说少年,我自然极力回避这两种感觉,寻求一个我自己看来是补偿,别人看来是特异功能的途径。
我成为了计算神童。
事情起于一个下午的数学课上。我坐在窗边,右胳膊搭在宽大、漆成红色的窗台上,目光游移到无穷的天幕里,以光速前进。时值仲秋,一群鸟向南飞去。高老师正在讲着真分数化成假分数的法则。一切令人闲适无比,心旷神怡。此时高老师的声音突然停止,极为不祥的预感迅速抓紧我的心脏,血液被挤到全身血管里,动弹不得。“孙璐。”我站起来。“十九又七分之一是几?”
这个问题是个麻烦。首先,十九又七分之一已经是一个数,问“十九又七分之一是几”如同在问“红色是什么颜色”。其次,就算被告知是要将真分数化成假分数,十九乘以七对于一个被抓住了心脏的充血人也是个巨大的难题。
但在当时的我看来,这似乎不是个问题,高老师刚说完那个“几”时,我脱口而出:“七分之一百三十四。”刹那间充盈于各处的血管的鲜血流回了心脏。我一阵晕眩,头脑中显现一个奇特的立体数字阵列,随即消失。这让我坚信我有快速计算的能力,尽管是通过一个我并不能掌握的数字阵列。
以上事情看似荒诞或虚假,却在这之后的岁月中发生许多次,且都在我魂飞天外之时。起初数学老师大为不满,因为我的这种行为使她的工作看起来可有可无。后来她又改变了对我的态度,原因无从知晓,结果却很明显:我得到了“计算神童”的美誉。
我小心地怀抱着那个数字阵列的秘密,固执地靠在房间一角,似在构思一件巨大邪恶的事情,我成了自己眼中一个阴险的早熟儿童,呼吸着暗紫的气息,蒙住双眼,欲盖弥彰。有时我想是否是这种低沉阴暗的心态导致了大眼专情于我,同时将我变得阴冷,进而成为一条冰凉黏腻的空肚子鱼。与此类似,这种心态又使得我无法将无名美术老师和班主任联系起来,从而造成这个令人困惑的谜的存在。
如此说来,我倒成了罪魁祸首。我心怀阴谋,诡异地活到了2000年的春天,在这期间我度过了我的十二岁生日,似乎扑到了青春期上面,无体紧贴在这个温热粘稠的球体上。我出乎意料地发现了自己的变化,简直羞涩地像个处女。我知道这么比喻不大严肃,但我所想的就是这样,虽然那时我还不明白处女意味着什么。我的青春期就有着这样的一个玩笑般的开头。
一个星期三的上午,我站在班级队伍的最后,弯着腰把头放在我面前那家伙的肩膀上,等待着被队伍拖曳到三楼教室去。我就这样呆头呆脑地打发着我玩笑般的青春期,突然被一个家伙拍了下肩膀。我闪电般地转过头盯着他,眼睛里放射出阴冷的光。那人愣了一下,但总算没有忘记自己此行的目的,对我说:“你回班里挑选几个打篮球好的,下午放学去篮球场。”我尚沉浸在关于那个数字阵列的幻想中,一时没有反应,只点了点头,那人转身去通知下一个班了,我还在回味他刚才说的话,同时被队伍向三楼拖去。到达三楼时,我刚好明白过来那人的话的大意,于是忽然间忐忑不安,嘴唇颤动,轻轻跳跃起来。我在激动的空隙看见大眼正在座位上望着我,表情万分惊恐。后来她告诉我说,她听说过有许多有特殊才能的人精神有问题的事情,担心我突然崩溃。“就怕你撇下我自己一个人。”这句话令我胆寒的程度决不亚于大眼看见我快要崩溃了时害怕的程度。那时我在想,世界上最可怕的便是死心塌地的女人。
那天我回到班里,激动了一会儿就镇定了下来,把这事通知了几个打球不错。结果事实是那天下午放学后我们班只有我一个人去了那个一半土地一半水泥地的篮球场。这使我想到:理想主义在94级4班行不通。几年后我再次悲哀时又想起这句话,便又扩大了范围:理想主义在社会主义国家行不通。
下午的篮球场聚集了近二十人,体育组大老崔叼着烟手叉腰站在我们前面,用大体能听懂的安徽普通话说了一些东西。然后年轻点的小崔再说话,大体翻译了一遍大老崔的话,这使大老崔有些不满,把烟吐到地上,又吐了口唾沫。那天是要挑选校队的队员,参加那年举办的“区长杯”篮球赛,内容是让我们表现一下自己的基本功,从中选出十个人。我参队心切,一板一眼地完成要求的项目后看见自己的名字被记在大老崔的破本子上。令我奇怪的是一个胖胖的男孩,仍然停留在用两手扑腾篮球的境界却跑来参加选拔,被涮下来之后还跟不服气地与每一个被选中的人理论。他的理由是他已经打了八年球,这个理由令我吃惊不小:我还跑地踉踉跄跄人家就开始打篮球了,而现在我已经进了校队人家还在两只手扑腾着抓那球。天下还有什么公道可言。
最后的名单公布出来,除了我一个4班的,其余全是2班的人。以我阴暗的心理所考虑到的就是:我要被孤立、被欺负了。后来我发现12岁的孩子依然纯真,没有谁有加害于我的想法,除了我自己。当然,这是我的观察所得,假若我此前的观察结论是相反的话,我就会照着这个思路继续下去,进而使这部小说变得像《狂人日记Ⅱ》一样,那会是多么的丑陋。而我要说的,大概应归于一些美好的事情,如同浅而清澈的水塘底的一只老实忠厚的蛤蟆。
第二天我们就开始了训练,正规的训练。之所以说正规,是因为从前我们只是玩篮球,像游戏一样;而现在,是在教练训完话后再像游戏一样玩篮球,并且更重要的是,以一个校篮球队员的身份。这件事告诉我们:同一件事情,当事人身份不同,这件事情的意义便不同。比如你父亲打你骂你,那叫做恨铁不成钢;要是你儿子做同一件事情,那就是养不熟的白眼狼。再比如,美帝研制出了原子弹,那毫无疑问是对世界和平的极大威胁,而我们造出这个东西,就稳定了和平局势,为全球爱好和平的人民作出了巨大贡献。
这样地每天下午训练或说玩儿,不几天就到了第一场比赛的前一天,我们被通知去体育组领比赛服。一路上我们讨论的是这比赛服学校是买了哪个NBA球队,有人怀旧地想到公牛,有人直率地想到那一年的湖人,当然也有人白痴地想到学校自己设计的比赛服。后来的事实被白痴说对一半,的确是学校自己设计的,只是由于经费紧张,学校决定足球队、篮球队穿同一套比赛服。而足球队连年冠军篮球队刚刚组建,所以比赛服是足球的式样。当你豪情万丈要在第二天比赛却收到这样一个荒诞的赛前礼物时,想要表达的只能是一些不便于公开的脏字。
拿着衣服走出体育组时,我脑中充满幻想,内容是我们队五个主力在评论员的狂笑中走进比赛场地,刹那间其他场地正在比赛的少年们转过头望向我们的衣服,世界死寂一片,只有水银从我们头顶流下,渗入毛孔后凝固,场地上就多了五个活体雕塑……
但在一群12岁男孩的生活里没有太多尊严,我们走出校门时便忘了手中或书包里那件傻乎乎的衣服,考虑的是今天下午请客喝桔子汽水的事情。而此时学校门前东西走向的公路上寂静无声,紫红的夕阳挡在路的尽头,余辉在沥青路上投下无可记数的极微小的阴影。我的右眼皮上有一滴汗将滴未滴,把那半个夕阳折射得奇形怪状,如同一把法国圆号。我甩了甩头,一些汗珠天女散花般砸到小卖店老板养的狗身上,那狗鄙夷地瞥了我一眼,摇着短尾巴走开了。那天下午的景象就这样的印在了我的脑中。法国圆号一般的夕阳,满路的微小阴影,一条狗的鄙夷眼神。现在我常常考虑当时是以什么标准判断那条狗的眼神中有鄙夷的成分,也许只是我在那时侯把汗珠甩到了它的身上而心怀歉疚,因而从那狗黑白分明的纯洁眼眸中榨出了“鄙夷”二字,想要以此单方面平衡那条狗,或干脆不如说是我的心理而已。我这样一个人,为了心理平衡就能编造架构另一个生命的精神世界,把丑恶的东西塞进去,可以说是不择手段。以上说的就是我对那条狗的检讨。
第二天醒来我就面对着那件足球比赛服,泄气不已。
凶物 2005-6-25 16:33
7
现在看来,我们这次整个比赛都是令人泄气的。那天早晨我穿着那件令泄气的衣服走到校门口,跟队友们讨论着比赛。直到离比赛还有半小时的时候,大老崔才赶到。我们当时的想法是学校将会派车送我们去比赛场地,就像他们为足球队做的那样。然而大老崔的话在一瞬间令我们泄气到底:“全体跑到车站坐公交车去,来不及了!”
一连串的打击如同多米诺骨牌一般整齐划一地砸到我们身上。
在那次区长杯赛结束后,我常常思索我们篮球队这些人存在的意义,得到的结果是:没有意义。因为整个杯赛里我们总共打赢了一场比赛,最终却得到了第三名。而这本应该是一个胜了五场比赛的队伍的名次,而我们只胜了一场——输了其他四场。在杯赛结束半个月后,本已解散的篮球队又被叫到体育组开总结会,会上大老崔自欺欺人地宣布我们胜了五场,取得第三名。
之所以说“自欺欺人”,是因为大老崔以胜了我们的四个学校有超龄队员为由上告那次比赛的组委会,并成功地取消了那四个学校的参赛资格,我们获胜。但这么一解释,我们这帮未超龄球员倒是无可辩驳地理应成为第三——也就是说,我们的存在是有意义的。我自己的思索搞出两个对立的结论,这令我很困惑。
我那时得出结论A,即“我们的存在没有意义”的时候,我正光着上身坐在篮球架边,迎着白色的阳光看见七八个跟我差不多的人正在那半个水泥场地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打篮球,时间是最后一场比赛结束后的午后两点。意思就是,我从输了最后一场球开始,就无时无刻不在思索我及面前这帮人存在的意义,因此我才能自圆其说,与前文的“常常”吻合。我思索了一会没有头绪,就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土,走到那帮人之中去,有一搭没一搭地打篮球。此时发生了这样一件美好的事情:一个美丽的女孩在白色的阳光和操场的沙尘中,从校门笔直地走向教学楼,一袭白衣,其状袅婷……相隔了半个操场的地方,有一帮光着上身大汗淋漓的男孩,眼睛穿越扬起的白色沙尘之后粘滞在一个美好的躯体上,其状痴傻……我突然感到一阵风浪在脑中翻滚——英语里叫brainstorm的——想到“我们的存在没有意义”。
以上过程似乎会产生歧义,那就是我由于见到了那个白色的身影,从而觉得我们的存在失去了意义,应当变作那条水泥路,让该身影袅婷于其上。这样我也没什么意见,毕竟我当时深知那个女孩是谁,我身旁的人们也都知道,那是本级部的骚货——这样说极为恶毒,何况其实我们并无足以证明那个称呼的证据,但一个美丽而高傲的女孩往往受到如此对待。而对一个充满神秘诱惑的女孩,恰恰令我们怦然心动,感到无法抑制的被吸引感。
我站在盛夏午后的操场上,背景是灰色的教学楼和白色的操场,太阳噼里啪啦砸在我身旁几棵高大的白杨树上。在此一年之后,我站在白色楼房和灰色马路的背景中,身旁的小吃摊上,馄炖被噼里啪啦扔进锅里,我一个激灵,再次产生巨大而粗暴的被吸引感。我看见了我的姐姐。
你当然可以认为是“灰色”“白色”以及“噼里啪啦”让我将那个白衣女孩和我的姐姐联系起来,这并不妨碍我再次表现出阴暗的心态,将那个恶毒的称呼作为她们两人之间的联系,进而使我想入非非,蠢蠢欲动。但我可以绝对肯定这不是爱情,甚至不像爱情——它使我饱满非常,像气球一样轻飘飘且充满弹性。而爱情或与之类似的东西,只能使我觉得自己是条粘腻冰凉的空肚子鱼,毫无半点生气可言。
这种爱情观固然悲凉,可是在我产生它的时候正是初夏,南风吹过球场边的白杨树冠,产生一种万人絮语的低频率美好声音。而此时阳光柔媚,操场上刚洒过水,呈湿润温暖的褐色,并有微小的闪光。在如此闲适的气氛里,我饿着肚子站在操场上,目光指向窗口那的大眼,不久大眼转身从窗口离开,我呆在那里觉得空空落落,忘了自己要干什么。此种心境经我空空如也的胃消化成为既可进入大肠也可进入大脑的爱情观,此时我就开始觉得自己是条空肚子鱼,同时想当然地着凉感冒(四周已是初夏体内还接近冰点,不感冒才怪),心情低落。
这件事告诉我,爱情不是个好东西,你会因它打喷嚏流鼻涕,感觉非常之坏。如此一来,世上的千百万条空肚子鱼中有一条就正在感冒之中,并且该鱼感觉非常之坏。
当我还是一条感觉非常之坏的空肚子鱼的时候,每天下午都会在两节课后拎着书包去篮球场训练。一节课之后,放学的人群就陆续走出教学楼来到操场站队,然后一队队人马由老师保护穿过马路。如此过程大约需要一刻钟,这意味着不幸被截住的司机们得耐心等待直到这帮吵闹的小崽子们穿过马路——我猜想没有哪个国家的红灯有这么长时间。
如你所知,大眼也在这些队伍之中。这个情景可得到这样的后果:大眼放学后直接回家,而并未在操场看她的恋人训练。在我的想法中,她应当像个淑女一样端庄地立于场边,并在训练结束时递上哪怕是一条脏兮兮的毛巾和一杯滚烫的开水——可她并未这么做。她做的只是急匆匆地向家里走去,以致于某天下午一个眼看就要被截住而等待十五分钟的司机狂踩油门赶在小崽子们之前穿过校门前,他的车在大眼面前呼啸而过,车轮轧了一下大眼的右脚尖。我说这么多只是为了说明,她宁愿冒着被撞到空中的危险回家,也不愿观看我训练。
我把这种情况下的大眼视为柏拉图的女朋友,她正在享受柏拉图式的奇妙爱情。这样就与我不谋而合,而且使我为自己先前那些庸俗的想法产生羞愧之感。还有一种说法就比较无趣:当时学校教导处那帮人对“早恋”(姑且这么称呼吧)抓得很严,大眼害怕被抓了典型。我对大眼的害怕表示理解,毕竟还是个孩子。但是对教导处我就有些不满,难道他们还担心我们这样一群尚未发育成熟的孩子搞出什么事情不成?
8
上一节我提到了我的姐姐,并暗示她令我变得像个气球,感觉很胀。现在我想到的是张楚的《姐姐》这首歌,同时想到如果我把它唱给我的姐姐之后会发生的事情。我会一下子失掉了平常心——如果你读过《万寿寺》,就知道失掉平常心意味着什么了——这是指我对姐姐唱“姐姐,我要回家,牵着我的手,我有些困了”以后的事情,我的姐姐会照歌词将我带回她的家,可是,接下来就会使我失掉平常心。
如你所想,我的姐姐很开放,很OPEN。可她并不是我的有血缘关系的姐姐,我的两个表姐同她一样漂亮,但她们若是见到“我的姐姐很开放”这句话就会宰了我——换句话说,她们是淑女,很不OPEN。好了,事实已经澄清,以下所提到的姐姐都是我的那位很开放的姐姐。
在3路公交车上,姐姐转过身问我:“我当你姐姐怎么样?”此时她叼一根烟,漂亮的眼睛穿过烟雾直截了当地盯着我的眼睛,我沉默不语,阳光直射让我又显出愤怒的模样。
“你怎么了?生气了?本来我就比你大。”
“没有。”
“你真好玩。”
“……”
“你默认是我的弟弟了。”
“……”
此时我已经进入了幻想。我看见自己正由一个很胀的气球慢慢变为一条空肚子鱼,不可否认,那时我对这个新姐姐产生了爱情。可是这爱情在成型的一瞬间就开始土崩瓦解,堕落成为恶毒的思考。
在此前,“恶毒”在本文中与另一个词紧紧相连:骚货。而在这里,同理,这“思考”是关于我道听途说的种种流言,而它们不约而同地证明了我的姐姐就拥有那个恶毒的名称。在我的姐姐尚未成为我的姐姐之前,我所听到的都是她在多少个男孩或男人家中过夜等等事情,这令我们(听的和说的)都感到很刺激,尤其是当这样的一个女孩就在我们楼下的时候。在我们的幻想中,她就像埃及艳后一样美艳放荡。
本文在这里首次涉及了“性”这样东西。这也许本不该由我写出来,原因很简单——我还小。可是这三个字并不能否定我的脑中已经有了“性”这个字这件事实,所以同世上的常理一样,存在就该写出来,尽管委实不太了解,怎么样也写不好——毕竟我,的确,还小。
应当注意的一点是,我所听到的流言后经核实,全是真的。说来有些疯狂,我是向我的姐姐求证这些流言的,结果不久流言就不再是流言,而成为事实了。我的姐姐并没有发怒或伤心,而是一如既往地风情万种,与我继续谈论之前那个被我打断的无聊话题。之所以说这话题无聊是因为我认为它无聊,真正有意义的是我那时做的事情:我从头到脚细细打量我的姐姐,嘴角浮现蒙娜丽莎的微笑。我的姐姐立即察觉到了我的心不在焉,她敲了一下我的脑袋,捧起我带着神秘微笑的凶恶脸庞,说:“我是你的姐姐。”我猜她的言下之意是我俩的姐弟关系是一个障碍。她见我仍是神秘微笑,便又敲了一下我的脑袋。这一次我猜她的言下之意是你小子少给我想入非非。
对于我姐姐的言下之意,我猜了两次。但从她的表现来看,显然是第二次猜对了。这就让我奇怪了:同样都是猜想言下之意,怎么能一次错一次对呢?我细细分析了一番,发现是我的姐姐敲我的脑袋在起作用。这件事说明,我很笨又固执,需要脑袋被敲一下才能有正确的思路。
自此以后,我就有了正确思路,对于我的姐姐只能看,不能做无谓的幻想,更不能想入非非。这样就很合适了。可是这种合适只是让我跟姐姐的关系疏远了一些,最后竟形同路人。这令我沮丧,我又开始怀疑在这件事上我的“正确思路”的对与错,进而开始怀疑在一切问题上我的思路的对与错,这就很麻烦了。
在这一点上,蜘蛛明显强于人类。我曾见过一些墙角旮旯的蜘蛛网被结得乱七八糟,完全不是完美的多边形,它们整个地走了样。这就如同一个人发现了自己的思路不正确一样——可是蜘蛛端坐在中心,平静得很。如果这是一个人,那就会同我一样产生怀疑而变得痛苦甚至抓狂,四足乱舞。这样来说,蜘蛛比人更懂得知足常乐,所以我认为他们强于人类。然而若是人们把这解释为蜘蛛自甘堕落,我也无法反驳,只好认由他们自认比蜘蛛更高等了。
在中山公园的一块巨大的草坪上坐着我的姐姐和我以及另外五个朋友,远处的小径上时时走过两三个路人。此时的天气给人以阴沉又温暖的感觉,没有人出声说话,我盯着几十步外的几棵巨大的雪松,魂飞天外。忽然,坐在我身后的人们笑着开始在草坪上打滚,从远处看如同几条大豆虫正拼命向地里钻却钻不下去,只好四处打滚寻找松软的土地。这想法令我哑然失笑,就地躺下也变成了一条豆虫。在天旋地转中,我瞥见我所认识的姐姐向这边滚过来,等到我们俩正好头顶头时,我听到四个字:“到那边去。”我歪头看她手指的方向,再次变为豆虫滚了过去。我们滑下一个缓坡,躺在了一片低洼的草坪上。我的姐姐栗色的头发上有一些绿色的细小碎草,我呼吸着青草的味道,看着她转过身子伸开双臂,抱住了我的脑袋。我闭着眼睛听见身旁的松针落地声,还听见耳边一个声音说:“弟弟……”我用鼻息吹开唇边的草叶,缓缓睁开眼,仰头向她的漂亮眼睛看去。而在这时,我身旁那具温热的身体离开我站了起来,走回了那片高地。天色依然阴沉,我躺着的草地上有些细小柔软的松针。
这件事带有了一丝性的意味,虽然只是一个充满青草气息的拥抱,但它带有一丝性的意味这一点不可否认。也许只是我的叙述在起作用,可我仍然宁可信其有。现在我面临的问题是:这个拥抱是发生于紧接在那次3路公交车上她成为我的姐姐之后的公园之行,还是一年多之后的那一次公园之行。我的记忆能力又一次偷懒,这意味着我的分析能力的又一次受累。假如是前者,这件事情可以解释为我的姐姐从一开始便给了我甜头,之后给我一个打击。扇一巴掌给一块糖——这让我的姐姐显得有些坏心肠,并且是个骚货——我并不怕这么说伤感情,因为我是在假设;假如是后者,那就很费解了,可以看作是补偿,也可以认为我的姐姐对我的确有某种特殊的感情,但具体是什么感情,就不太有猜得出了的可能了。这样一来,我的姐姐就是一个笼罩着神秘气息的女子,胸怀高尚的感情。这完全对立于她在其他人心中的形象。如此一件事情很有趣,而有趣总比无趣好得多——我倾向于后者,哪怕我记不起来了是否真的是后者。
我分析了半天,还是分析到我预想的路线上。这就是所谓的“思想动力”吧。
凶物 2005-6-25 16:34
<P>9
在我四岁的那一年,我被送进了幼儿园。那是个巨大而空旷的幼儿园。我走进大门后站在水泥大道上向两边看,灰色一望无际。地面上有模糊的光亮,那是马路对面的高楼窗户反射的阳光。幼儿园巨大的主楼横在朝阳和我之间,显得阴森可怖。
大楼的角落传来一个孩子的哭声,继而出现了一件令人毛骨悚然的事情:原本寂静无声的大楼瞬间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巨大哭嚎。这就如同在北方的农村里,一条狗吠了一声,便会引起一场全村的看门狗的集体狂吠,至于为什么吠,我想它们也说不清楚,只会说:我听见大黄叫,我也就叫了。另一只会说:我听见二灰跟着叫,我想大家都叫我不叫多不好。当大楼角落里传来那声哭喊时,正在安静地搭积木和吃指头的孩子们便纷纷本能地响应,于是形成了一座哭嚎着的大楼。
我面对这座鬼哭狼嚎的阴森建筑,慌了手脚,转身便从我爸妈中间窜向大门,在后一秒便被守门人拎住提回到我爸妈眼前。于是我边哭边蹬脚甩手被他们俩放进了小(4)班。
巨大的教室里悬着几盏日光灯,灯光冰凉暗淡。满教室的孩子们已经从集体的哭嚎中平静下来,各自做着事情,对我的到来没有察觉。孩子们光滑有弹性的脸庞反射着银灰色的冷光,其中一个正在肢解一个布娃娃,并试图吃掉布娃娃的脑袋。我穿过银色暗淡的灯光望向外面的天空,此刻它显得有些阴霾,在它的下面灰色的水泥大道上,我的爸妈正走向大门。阿姨已经站在我的身后,她裹在白色的护士服里面,低头看着我,表情有些哀怨。她伸手轻推了我的背部,我就自然地走向一个堆着玩具的角落。我拿起一只木制的长颈鹿,上面的油漆斑驳。我回头寻找那件白色护士服,发现它的主人正靠在门边,手里是一件未完成的毛衣。
这个画面可以有如下意义:我从进入集体生活的开始便离群索居,停留在自己的世界里。而在今后也是如此,这令我很悲观。就像幼儿园那些巨大教室里日夜点亮的日光灯,它们使地面上潮湿的纹路重叠、模糊,几乎要流出泪水来。
待到中午便是午睡时间,我跟着人群走道另一个大房间,看见几排双层床密密麻麻地排列着。我在中间的一张床上躺下,闻着一屋子孩子身上的奶味,想回家的时间是什么时候。我感到一阵阵的温热气息呼在我的脸上,那是邻床的一个已经睡熟的男孩。我伸手捏住那个有两个鼻孔的鼻子,他马上张大了嘴呼吸,丝毫不为所动。我伸出另一只手,以一个很难的姿势又捂住了他的嘴。不久他就挣扎起来,瞪眼看着我,却依旧躺着。我想到如果我松手的话,那阵阵温热气息将再次呼在我脸上,于是我继续捂住他的口鼻。他手臂乱舞起来,力量突然变大,把我的两只手打开,尖声哭叫起来。我感到有些累了,就躺回床上,沉沉睡去。开始我听见急促的脚步声和那个男孩声嘶力竭的哭声,后来的一切就归于平静和迷蒙了。
我承认那时我的想法是让他不再对我吹热气,换言之,使我感觉不到他的存在——这无疑传达出这样一个危险的信息:我想要杀了他。对此我的辩白是:我只是不想他呼吸下去——不就是让他死吗?如此我就无话可说,理应以杀人未遂的罪行论处。这很残酷。
很多人有如此经历,他们被误解,之后辩白,再被更深地误解。很残酷。
后来我升入了中(3)班,并有了在那个巨大的灰色院子里自由玩耍的权利。那时我常常趴在一架器械上筋疲力尽:那是一架立于地上的游乐器械,顶上是一根横杠,下面有一个滚轮,我两手搭在横杠上,脚蹬滚轮使之发出缺少润滑油的刺耳噪音,并让人从远处看觉得我正在原地奋力狂奔,脚下飞沙走石。它的不足之处在于:很难停下来。我整个人站在它上面,横杠正好在我胸前,如你所知,这个位置很难使劲;可如果我两手抓住横杠,却双脚悬空。如此,每次我登上这架器械,就处于一个两难的境地,最后只得被那个大滚轮扔到后面去。
我在滚轮上的状态可以引发许多联想,它们说来有些可怕,我又是个安分守己的人,说出来几乎会吓到自己。所以我还是不说出来。
我曾经梦到我再次登上了那个滚轮,我正蹬得起劲,不经意间低了一下头,看见脚下云雾迷蒙,隐隐约约看见许多山川,中间一条大河弯弯曲曲地行进。这使我突然意识到一件事情:我必须不停地蹬这滚轮,直到某个时刻我没了力气,就无可避免地摔下去。而这样的高度向下摔,后果必定很惨烈——我会像一张饼,贴在某块山里的巨石上——被上山采药草的农人视作神明,之后人来人往对我顶礼膜拜。这还不够惨烈么。
由此我想到假如我是一尊纯金佛像,被供在某座香火旺盛的庙里,每天看着一群和尚半死不活地在我脚下念念有词,还常常提到我,而我却无法动一动——哪怕参与他们的念经活动呢。我还得装做没看见那个老方丈半夜来取走一箱箱的香火钱,没看见早晨扫地的小和尚在我身后尿尿。这对我而言,相当困难。所以说我注定当不了佛、上帝或者领导,只能焉头焉脑地跟在别人后面,受人指使去做什么事情。
关于以上一段文字,需要澄清的是:我并没有亵渎宗教的意思。相反,我对佛教很向往,或者说是神往——“万事皆空”,我很赞同佛教的禅宗和对一切事物的态度。 </P><P>10
有一次我躺在一个初夏的夜里,远处的天空被灯光染成暗红,我想到了“万事皆空”这个词。在此之前,我刚刚考虑了一遍刚才在我躺着的这个地方发生的事情。
似乎是我倚在学校后墙的锈迹斑驳的铁栅栏上,书包挂在身边一棵小树上,随风晃动,看起来力不从心地沉重。我面前站着两个15岁的少年,他们的身影被夕阳拉长到我的脚下。此时我眯着眼睛,看见巨大的夕阳之中,两个黑色的剪影纠缠在一起,他们的拳头在彼此的身上奔忙不息。我就在这样美好的傍晚中看着天色暗下去,四五个痞子模样的人来到我的身边,饶有兴趣地看见一颗带血的门牙落在地上六角水泥块的缝隙里。他们走向那两个疲惫地撕打的人,围住其中一个踩踏起来,那人被踩得凹凸不平,嘴里还大骂道:“某某!你良心被狗吃了!不是说好单挑的吗?”失掉了良心的那人坐在一边受宠若惊,毕竟半路杀出一群人出手相助是个惊喜,当然也就得了便宜卖乖,说他没叫那几个人来帮忙。
不久躺着被人群踩的人就说不出话了,实施群踩的人来到旁边受宠若惊的人身边,开口要钱。那人指指我,“他叫你们来的吧?”
这时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地球上的灯光尚未完全亮起来,正是最黑暗的时刻。那几个人沿着地上的家伙的手指方向走向了我,我这一天中最黑暗的时刻也要来了。
“劳务费,100块。”其中一个人向我伸手。“没有。”我目光呆滞,缓缓摇头。“揍他。”于是我被揍了。钱被搜刮而去。我被揍这一过程历时大约五分钟,在这五分钟里,远处的灯纷纷点亮,微风渐渐停息,我的鼻血欢快地喷涌而出,受宠若惊的人和凹凸不平的人以及揍我的人通通消失。多么黑暗、杂乱、荒诞又充满惊奇的五分钟。
我侧过脸望见远处暗红的天空,再看看由我鼻孔发源的暗红血流渗进地面,想到四个字:万事皆空。
由此我想起在那几年前,当我还在小学的时候,那是个清爽的秋日早晨,昨夜刚下一场大雨,操场的沙粒呈现温暖的褐色,跳远的沙坑里有一池清水。作为三年级四班在那一天的值日生,我正在弯腰拾起地上被风雨打落的叶子。它们是手掌形的法国梧桐树叶,在我的手中一片叠着一片,整齐地排列。当我拾到那一池清水旁边时,一个六年级的男生正蹲在水边出神,一只脚下踩着一片巨大的叶子——很显然,他妨碍了我的工作。所以我顺手在他的背后推了一下,他向前扑去,四肢着地,站在水中。而我很顺利地捡起那片叶子,又向着另一片落叶走去。我拾完了叶子准备离开,无意中瞥见刚才那个六年级男生站在没过脚踝的水里,面色难看地盯着我。
此时我的眼前是一幅美丽的图画:一池清水,蓝天白云,一团模糊的日光,一个被微风包裹的愤怒的少年。不过我很快地意识到这个情景对我很不利,毕竟我只有一米三的个头,身体也不壮。于是我逃之夭夭,手里整齐的梧桐树叶被我抛洒到空中,缤纷地落在我的身后。大概那个六年级男生没有追来,否则我如今怎能安在。
这两件事的共同之处在于:都有一个人莫名其妙地陷入一个糟糕的境地,怎么也想不出自己有什么错误——甚至别人有什么错误。这样就将事情引导向了这样一个结论:既然谁都没错,那这件事的发生就是理所当然的了。如此一来,前者之中的我和后者之中的六年级男生就该心平气和地把自己收拾收拾,把场面也收拾收拾,否则就那么满鼻子血满身水地走出去给人看,还会被人认为是在博取同情,那就是奸诈,就是你的不对了。
这么说在大家看来虽然合理,但总有些别扭——人之常情么。谁叫这两个倒霉蛋脑子不好使,想不出别人的毛病?找不出别人的碴,就等着自己倒霉吧。
我初中时的同桌对我的这些说法十分反感,并说他们太直露,因而显得很恶毒,不足以服人心,我并不能凭借这些东西就当上哲学家。而且就算我成为了一个哲学家,今后也不是那么好当的——你这么个小孩儿。在前面说过,我曾在私底下狠狠地骂她是个××(实在太难听),后来又后悔了。原因是我发现她的思考方式有益于心理健康,让人心中空无一物,轻轻松松,也许她打击我的话全是为我好呢。那之后我就尽力地那样思考,可总是不得要领,常常沉浸在自己的思考中,变回了准哲学家。一到这时就得敲一下脑袋,以有益于心理健康的方式思考——在这时,我就由一个哲学家变成了一个演员。
2002年的盛夏时节,青岛的海滨总是像一个长条人肉罐头,随着海岸线产生了一个自然的弧度,远远看去就有无数的蛆在罐头里摩肩接踵的神韵。白生生的蛆们身着亮丽泳衣嬉戏玩耍又吃又喝,好象永远没有变成苍蝇嗡嗡乱飞的那一天。在如此喜气洋洋热闹非凡的气氛中,我坐在一艘底朝天放在岸边的废弃渔船里,盯着进来又出去的海水,胡思乱想。
我已经习惯了船里的腥味,正在沉稳地呼吸着,同时悲伤地想到,世界上的每一个人都是演员,是的,每一个人,包括那些为人赞颂的“保持真我”的人们。人们忙忙碌碌,演技非凡,绝无半点真我流露。而那些从事演员行业的人们,更不简单,他们演的是演员。由此我刹不住闸,想到许多影视作品中的“戏中戏”,就更加吃惊:居然有人在演由演员扮演的演员。
那时我看着船外面的正午阳光照在有些浑浊的海水上,心中悲凉。我揉着坐麻了的腿站起来,一头撞在船舷上,昏昏地倒在沙滩上。海水一下子涌进来没过我的脸,我发了疯一样地咳嗽着跑出船,将沙滩上的螃蟹洞一个个全部踩实,期间还踩到了一个全身埋在沙里只露出脑袋的家伙。
很显然,以上这件事情发生在我胡思乱想之时,而众所周知,胡思乱想不是有益于心理健康的思考方式,而事情的发展也应验了胡思乱想对我无甚好处。可是现在我的问题是:当我用无益于心理健康的方式思考时,我大体上算是个哲学家,而这正与我所思考的东西相矛盾——每个人都是演员——很令我头痛。可后来我发现我的想法极具侵略性——演员也可以演哲学家嘛。如此一来,似乎一切都解决了,我可以心安理得地继续思考(且不论是用什么方式)。可是实际上,一切都还是老样子,并没有变化。于是在这件事之外,我又想到这样的一个事实:具有侵略性,或是强势的事物总是可以在表面上完美地解决一切事物的问题。这就好比我们把蜗牛叫做牛,把老虎却叫做大虫,可实际上一个不是牛,另一个也不是虫。我既不能拿一块红布挑逗蜗牛,也不能抓大虫放在瓶里憋死第二天早上拿出去倒在水沟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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凶物 2005-6-25 16:34
11
前面说过,六岁之前我住在校园中,六岁之后我搬了出来,但仍然能够在窗户上看见大半个校园,每当这时我就开始怀念那个在校园中奔跑的混帐儿童,心中无限伤感。
在那之前我刚刚经历了一场逃难般的搬家,总觉得那套新房子是个避难所,住上些日子就得打点铺盖走人,始终没什么安全感。这一切都源于我们原定的搬家日期前一天半夜的暴风雨。那时我在半睡半醒间被抱上一辆小卡车,在一个浅紫色的闪电中我看见我的家风雨飘摇,瓦片纷纷滑落,激起地上的泥水。几秒后一声惊雷炸响,我很不合常理地再次昏昏睡去。在梦里我看见那个混帐儿童呈“大”字形趴在床上,屋外狂风暴雨如同一头发情的公象,此时屋一下塌掉,我被埋在里面。如你所知,然后我醒了,却不在那辆卡车上,而是趴在床上,屋外仍是发情的公象们,随即房倒屋塌,我再次被埋,又惊醒在小屋的床上,听着外面暴躁的大象吼声……我就这样被埋了十多次,也就是醒来在梦里十多次,也就是醒来在梦里十多次,看见自己躺在沙发上,天色已经大亮。此时我感觉很坏,不知道这又是在哪一个梦里。
这样一来,关于梦里梦外两个同时存在的世界这件事便变得极其复杂,一层一层的梦境如果是一个一个的时空,我就得面对这样一个事实:另几个世界里的“我”都被埋了,只有我和我现在所处的世界或说梦境的所有人以及再往外说的那些“我”还健在。这很残酷,这很忧伤,一如一条被截成两段的蚯蚓所长成的两条蚯蚓,眼前一片漆黑,不知道另一半自己在哪儿,是死是活。
但这是后来的事情,当时的我还是很感到新奇的,虽然还有些对自己存在的怀疑,可是站在五楼看一场暴风雨后的景色总是一件很惬意的事情。太阳是白色的,我可以看见眼前这个世界正蒸发着白色的水汽,留下的一切渐渐干枯,蒙上一层土黄。这让我觉得我正在呼吸大口大口的尘土,整个人被迅速烘干成为一片食之无味弃之绝妙的土黄色、干巴巴的烤肉。正是此种感觉使我惬意无比从而变做一条大鬣蜥,懒洋洋地伏在五楼的窗台上,皮肤干燥非常。这时候我对自己的存在便没有了任何怀疑,因为已有了结论:我并不存在。存在的只是一条干巴巴的大鬣蜥,对于眼前的万古黄土很满意。
所以说,满足于现状,就很能解决一些问题。
拿我当前的境况来说,我刚刚认识到自己的人生将会是被人操纵的一生,别人要我上学工作结婚老掉死去,我就得这么做,照目前这个状态,我跑不出这个套路。因为假如我拒绝这条路,我就得历尽千辛万苦去寻找另一个方向,也就是我自己的生活,这将是一条血泪之路,并且会令一些人很伤心,他们生我养我为我指明道路,我却要去开拓蛮荒,这是我所不愿见到的。所以我不能,哪怕我痛恨现在的自己正在怀着复杂的心情将这部小说仓促地引向一个荒唐的结尾。
现在一切明朗,你正走向伪哲学生活的尽头,我正努力抚慰自己失落的心灵。这部小说将永远不会被完成,我也必定无法越过这些伪哲学并寻找到真理,成为一个哲学家。现在我也没有什么心情去欺骗你,这一切都是真的。
同时这一切都结束了。
因此我感到恐惧。
<P>(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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